濃發如霧。
霍決幫她把散落的鬢發撥到耳後。
發繩被扯壞了,不能再用,好在頭發折痕也不明顯,就由它暫且這麼披落。
兩人重新回到同一把傘下,霍決拿傘的姿勢顯然比剛才小心得多,讓陰影聊勝於無地覆蓋彼此。
時聞問他:“你怎麼會突然回來?”
六月份是高校期末,他的學業任務應該很繁重。
“老爺子要見我。”霍決解釋說,“抽空飛了亞港一趟。”
霍耀權年近七旬,年輕時為事業透支得厲害,晚年身子骨一直不算硬朗。放權退隱之後,他深居簡出,京城亞港兩頭住,不管事,也不問事。近來風聞他出海釣魚時滑了一跤,腿腳久久不見好,該是小心靜養著。
大概是小時候在身邊待過幾年,在所有姓霍的人物裡,霍決唯獨對他這位傳奇般的爺爺還算親近。
“待到什麼時候?”時聞又問。
霍決頓了頓,低聲說:“今晚就走。”
時聞略一思忖便覺不對,詫異道:“你該不會是偷偷跑回來雲城的吧?”
這三年,為了避免衝突,霍決連農曆新年都沒被允許回來本家度過。
他們三年間總共也才見過兩次麵。
第一次是借霍老爺子大壽的幌子,兩人特意約好時間,他飛回國,她坐船過海,他們一起在亞港港口看了一場聖誕煙花。
第二次是時聞去英國學校麵試,他卡著期末忙碌的空隙,接她到自己住處,特意陪在身邊兩天。
再就是現在。
“你、你現在就走。”時聞臉色驟變,急忙推他手臂,有些不安地壓低聲音,“有人跟著我的。”
“怕什麼。”霍決被她推搡著,還有心情笑,“沒事。”
時聞眉頭緊蹙,自以為不動聲色地回頭張望,小小聲警告他:“有阿贇的人,珺姨會知道的。”
“也有我的人。”霍決滿不在乎,重新接過傘,拉著她往前走。
時聞沒跟他走,把自己的手縮了回來。
霍決停步回頭,不解挑眉。
日光猛烈,像燃擦著空氣,散發炫目白光,曬得人無所遁形。
時聞斂了表情,一雙眸子時明時滅,靜靜望他。
霍決站定幾秒,似乎意識到了她在在意什麼。
他說漏嘴,也不隱瞞,直接坦白道:“現在到處都是想從你身上套消息的人。我擔心你安全,去求老爺子借了幾個人用。”
時聞質問:“多久了?”
霍決說:“從時叔叔被刑拘開始。”
那可真是好長一段時間。
“為什麼瞞著我。”時聞眼神有點倔,像隱忍著什麼情緒,“你從來沒跟我說過。”
三年過去,霍決抽高許多,也結實許多,聲線不複從前那般清越,變成帶有些顆粒感的低啞。
他默了默,說:“我怕你害怕。”
其實時聞也猜得到。
霍決是在擔心她的安全。
但她就是沒來由地感到茫然與惶惑。
“到底還有多少撥人陪著我一起曬太陽啊。”她輕歎口氣,意味不明地自嘲一笑,“一天天的,陣仗可真大。”
霍決避而不談,複又去拉她手腕,“臉都曬紅了,上車再說。”
時聞搖頭躲開,沒答應,突然泄了氣似的,傘也不要了,攥著書包帶子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走。
“我坐公交,這邊車很難等,下一班馬上到站了。”
霍決重重皺眉,強硬將她扯回自己身邊,“坐什麼公交。”
“阿決。”
時聞神色沉靜,自顧自掙脫他的手。看起來平和而理智,沒有任何負氣的意思。
她眼睛很亮,聲音很輕,告訴他:“我現在跟以前不一樣了的。”
同樣的事情,給予霍贇與霍決的,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反應。
時聞也不知道為什麼。
遷怒似的,自己總是會下意識向霍決發脾氣。
即使他們已經久不見麵,又處於尷尬的青春期,關係本該自然而然地變疏變淡。
但事實是,時聞仍然會毫不設防地,對他顯露自己最真實的情緒。
或許是因為他們曾經共享過太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五歲那年,他們第一次交換名字,一起離家出走大冒險。時聞的小背包裡裝滿巧克力和草莓,跟在他身後奶聲奶氣地喊“Lawrence”。
他們從福利院一路逃到海邊,險些嚇壞了時鶴林,以為寶貝女兒被匪徒綁架。結果匪徒是個同歲數臟兮兮的小男孩。
十歲那年,他們久彆重逢。時聞忘了他。她的陪伴犬老死了,哭得好傷心。他把口袋方巾抽出來,笨手笨腳給她擦眼淚。棉麻質地擦得眼睛更紅,她嬌裡嬌氣地邊哭邊抱怨。
他沒有辦法,牽著她在迷宮般的庭院裡穿花尋路,最後糊裡糊塗答應了做她一個人的小狗。
十一歲那年,霍決教不會她數學題,毫無同理心地冷酷罵她笨。她三天不肯同他講話,也不肯正眼瞧他。
他故意考砸了期末考,跟她留在同一個班。暑假的夜裡,他從陽台攀上去,給她送了第一盆小蜂鳥蝴蝶蘭。
十二歲那年,他們誤闖充滿腐臭味的地下室。那是Arina曾經被囚禁的房間。他們偷偷帶走她的一條鉑金素鏈,以及一捧粗礪的骨灰。
十三歲那年,霍決鋒芒畢露,被李業珺用鞭子抽得大病一場。時聞溜進他昏暗的房間,惶惶不安將手放在他滾燙額頭,像施展咒語一樣,反複呢喃:“不要死,小狗。”
十四歲那年,他們無意窺見花園裡的醃臢情.事。他捂住她的口鼻,拉著她往夜色深處倉皇逃逸。
十五歲那年,少年人各自向青春期蛻變。
她好奇地摸了他的喉結。他嗅見她身上清甜的苦橙葉味道裡,混入淡淡血腥氣。像一尾分開海洋的、光滑的魚。
十六歲那年,他們再度麵臨分離。
……
在後來關係破裂的那五年裡,時聞常常會想。
霍決對自己而言,究竟有多重的分量。自己在他的遊戲裡,又到底扮演著怎樣的角色。
結論是,不論他的感情有多冷酷虛偽,摻雜多少算計、利益、欲.望與虛與委蛇。
他們在彼此生命裡,也依舊獨一無二。
因為隻有她,在直麵過霍決那份天生而純粹的惡之後,仍可全身而退。
她害怕,但是再怕,她也沒有丟下他一個人走掉。
在他受本能驅使舉起刀時,她渾身顫栗地抱緊他,不讓他往更幽暗的深淵跌落。
“Lawrence.”她忍著哭腔強裝鎮定,命令她的小狗,“No.”
霍決扔了刀,回了頭。
他嗅一嗅她的味道,沒有吃她,尖牙試探著咬住後頸,將她拖入了那個逼仄陰暗的蛇巢裡。
時聞是唯一一個可以在此來去自由的人。
所以非常公平地,她的不安、不豫與不體麵,皆可毫無顧忌地、儘情敞開讓霍決承受。
這日的霍決,一如既往地縱容了她的壞脾氣。
他為她撐傘,放著自己舒適的車不坐,在烈日底下步行將近一公裡路,陪她等一班姍姍來遲的公交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