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少年人 是人人有份,還是隻給我……(1 / 2)

冷空氣 空殼麵包 5922 字 10個月前

時鶴林入獄的第一個夏天。

雲城溫度破新高,日光淬著毒,刺得人眩目生疼,又熱又悶的空氣裡,路邊的芒果樹都蔫蔫地蜷起了葉。

時聞讀高三,六月初,馬上就是高考。

原本是沒計劃參加高考的。

她一直讀的國際學校,上的A-Level課程。去年十二月初參加麵試,今年一月接到conditional offer,接下來隻需要在A-Level考試拿到全A,然後把雅思分數刷上目標。

時鶴林未雨綢繆,早早替她鋪好了前路,隻盼她遠走高飛不受牽連。

然而事實上,時聞瞞著父親放棄了這條路。她給理想中的院校回了拒信,接下來半年時間臨時轉向高考,想儘力爭取留在國內。

她深知時鶴林淪落到這般田地,是咎由自取,罪有應得。

但那是她的阿爸,她在世上唯一的血親,她實在沒有辦法高高在上地審判他。

她隻是個普通人。

更何況,時鶴林還額外背負了本不屬於自己的罪。

那天是周一,時聞記得很清楚。

監獄一個月隻允許探視一次,周六日除外。時鶴林所在的監區,探視時間能選的很少,時聞通常都是選周一。

她每次都穿校服出門,白衫灰裙,背很沉的書包,因為下午還要回學校自習。

路很遠,從她自己住的小公寓出來,七點多就要搭上地鐵,跨越三個區之後,上到地麵再轉公交。

公交車上一般沒什麼人,有也是昏昏欲睡的老爺爺老奶奶,空位很多,她能抱著書包在最後一排坐一段路。

這邊的風景荒涼,房屋都矮矮的,一路經過各種各樣的廠,以及臟兮兮的、沒戴項圈的狗。天在這裡有點發黃,直到看見一座高聳入雲的化工塔,再過三站,就到路口了。

公交站後麵是一個工業園,還有一家小小的商場和廉價快捷酒店。順著向前走十分鐘,是反腐倡廉教育基地,繞一圈轉過去,就是會見登記室。

那幾年紀委監委抓得嚴,落馬前有頭有臉的人物,許多都關押在這處。有時還會碰見幾位眼熟的家屬,隻不過如今都互相當沒看見,不怎麼寒暄問好了。

進了等候廳,先排隊拿號。窗口分兩邊,還沒叫到名字,時聞先去了人少的右側窗口。

從書包裡拿出語文課本,在《歸去來兮辭》那一頁夾了個白色信封,信封裡麵整整齊齊一千塊人民幣,她倒出來,連同身份證一起遞給玻璃後麵的獄警。

一個月探監一次,一次隻許存一千,供收監人員在裡麵使用,可以買書、水果或者其他消耗品。

時聞每個月都準時來。

等候叫號的時間,她一般都用來背古詩詞。數學、英語都有把握,理綜也還過得去,就是高中語文沒怎麼學過,要多費心思。

等不多久,被叫到號的去窗口登記身份,獄警通知裡麵的人。家屬存放隨身物品,到門口排隊,準備一撥一撥過安檢進去。

安檢好幾道關卡,彎彎繞繞地進去,裡麵又是一個等候廳。所有家屬都翹首看屏幕,尋找收押人員的姓名,以及相對應的會客編號。

在標著編號的座位上坐下,有時是時鶴林等她,有時是她等時鶴林。

玻璃厚得像冰牆,冷而封閉,隻能通過話筒傳遞聲音。

僅有短短三十分鐘。

時聞沒有時間哭,要笑,要抓緊說話,要令阿爸放心。

時鶴林剃很短的發,兩鬢都花白了,眼窩深深地凹進去,眼鏡換成了監獄規定的廉價樹脂框架。看起來蒼老落魄,但仍強撐著些許精神。

他聽得多,說得少,也不關心外界的風風雨雨,隻問她申請學校的進度如何,什麼時候啟程飛過去。

“你要聽話,到了那邊,就照阿爸交代過你的那樣,好好念書,好好生活,不必牽掛阿爸,也不必再回來。阿爸在這裡……一切都好,起碼不用再提心吊膽。阿爸徒勞半生,如今隻盼你平安順遂,彆的都是其次,囡囡,你一定要保護好自己。”

線路有監聽,話不能剖得太明白。

時鶴林每每這樣囑咐,時聞都是抿緊了嘴唇,忍著哭腔“嗯”一聲,並不多說其他。

她原本打算等一切塵埃落定之後,再向父親坦白。結果永遠沒等到這個機會。

三十分鐘轉瞬即逝。

獄警點著編號,趕人雷厲風行,要騰位置給下一批家屬。

時聞頻頻回望,時鶴林嶙峋的身影早已淹沒在灰色囚服的隊伍裡。

從監獄偏門出來,時近正午,日光漸毒。時聞天生皮膚薄,過個馬路的功夫,都曬得耳根泛紅。

她隨人潮回到會見登記室,用手環鎖把書包取回來,翻著手機查看最近一班公交車還有多久,心想還能趕得及回學校附近吃個小餛飩作午飯。

工業區綠化做得潦草,樹瘦得可憐巴巴,很長的一段路頭頂都沒有蔭蔽。

出門口打開遮陽傘,戴好耳機,點開音樂軟件。

然而沒走兩步路,傘麵就被掀開了。

少年清爽的氣息,攜著涼風撲麵而來。

霍決摘掉她一邊耳機,弓身鑽進她傘裡,將傘柄接到自己手中。

耳機裡正播放著「The Last Day Of Summer」的冗長前奏。清晰鋒利的吉他solo,結合含糊的貝斯與鼓點,營造出迷幻的熱夏末日感,將一瞬間拉得很長。

霍決穿一件白tee和一條工裝褲,高而清瘦,大概是剛從冷氣車廂下來,指尖還帶著涼意,點了點她的眼下痣。

“兔子。”

那雙眼透出幾分目不轉睛的灼燒感,聲音也是低低沉沉的,“哭什麼。”

時聞怔愣片刻,拿手背揩了揩眼尾,嘴硬道:“……沒哭。”

他那位長相凶悍的斯拉夫保鏢不在。不知是沒跟著,還是隱在暗處。大概率是後者。

傘下悶著兩人的呼吸,默不作聲對視半晌,霍決抓住她手腕,要帶她往前走。

“啊。”時聞蹙眉,小小痛呼一聲。

——她頭發被卡進傘骨裡了。

霍決剛剛顧及她,特意將傘麵往她的方向傾斜,沒想到反而弄巧成拙。

於是傘柄又回到了她手上。

“彆動。”霍決雙手扶住她麵頰,笨手笨腳幫她整理。

身高差太大,時聞需要微微踮腳配合。傘麵翻開,滾燙的光都淌了進來,汩汩地將他們包圍住。

霍決低頭垂眸,手上動作放得很輕,像是怕弄疼了她。

“發繩也卡進去了。”他研究半天得出結論,“解不開,摘了吧。”

時聞用的一個羽毛發繩,大概是上麵毛茸茸的裝飾絞進縫隙裡,絞死了,她悶悶“嗯”一聲。

霍決一手扶住她後腦勺,一手幫她把丸子頭拆開,海藻般的濃密長發倏忽散落。

時聞鴉羽般的睫毛低垂,沒來由有些局促,下意識緊張地要去捉他的手。

距離太近了。

十八歲,正介於少年與男人的分界線。

霍決身上的費洛蒙,混合融化的日光與清苦的煙味,隨著一個似是而非的擁抱,輕輕裹住她。

或許是因為太久沒見,這種突如其來的陌生感,霎時間衝不散。

在此之前,他們已經有半年沒有見麵。

不能說生疏,他們兩個之間,無論如何都談不上這個詞,但總歸沒有過去那麼親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