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在希思羅機場碰麵,他身量已是出挑,如今轉眼一瞧,居然又挺拔不少。
迄今為止,霍決的人生軌跡寫滿崎嶇與漂泊。
六歲被生母從歐洲輾轉帶回國,丟在雲城福利院門口,與時聞短暫見過第一麵。不久被送往亞港,放在退休養病的霍耀權霍老爺子身邊養著。十歲被霍銘虎接回雲城本家,和時聞做了幾年同學。
李業珺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常常無緣無故捉他過失,罰他徹夜跪祠堂抄經文。
霍決命硬心冷,沒有低過頭哪怕一次,也從來不肯張口認錯。
李業珺養尊處優半生,脾氣也不曾軟過半分,硬生生要人打到他認。
有一回被關了三天三夜,險些打斷了氣。霍銘虎從溫香軟玉的情婦窩裡匆匆趕回來,嫌家嘈屋閉,弄得晦氣,在霍決十六歲那年,又把他遠遠丟去了英國。
這事甚至是在霍決躺在醫院時拍板決定的,手續都提前處理好了,出院沒幾天,直接就要押他上飛機。
航班啟程前夜,霍決渾身是傷地攀上時聞陽台的小花園。
兩個少年人麵對麵沉默好久。
少女時期的時聞,天真率性,心地又軟,哪裡舍得這麼突然又漫長的分彆。
他送她的盆栽文心蘭被擺在陽台角落,黃白小花散發奶甜香。
那麼好養的花,隻要不暴曬不受涼,就能活得漂漂亮亮。
她平素沒心沒肺慣了,都不知有沒有那個閒暇想起來要照料。收在這麼不顯眼的地方,估計沒幾天就要被太陽曬蔫,讓傭人扔了。
霍決眉骨處結著血痂,蹲下去給盆栽澆水控水,異常沉默地,沒說什麼數落她的話。
綠植般清爽昳麗的少女,坐在晚風裡吧嗒吧嗒掉眼淚。
霍決手裡沾了水苔和腐熟樹皮,臟呢,沒辦法給她擦眼淚。隻能靜靜看著她,很沒辦法地輕聲要求她:
“唔好喊喇。”
[ 不要哭了。]
時聞哭起來也不顯狼狽,但分外可憐,鼻尖微微泛點粉,說話時聲音濕潤得像枝葉泡脹在水裡。
她看著他淤青未消的臉,小心伸手摸了摸他被剃得很短的頭發,問他:
“係唔係仲係好痛啊?”
[ 是不是還是很疼啊?]
霍決搖頭,片刻不語,又很輕地笑了笑:
“我痛還痛,你喊乜啊。”
[ 我疼歸我疼,你哭什麼。]
時聞噙著淚,責備似的,輕輕瞪他一眼。
這次李業珺失了分寸越了界,事情鬨得太難看。霍決在醫院躺了半個月,保鏢裡裡外外將病房守得嚴實,一律謝絕外人探訪。連時聞都吃了幾次閉門羹,想來應該是霍銘虎下的命令。
霍決一隻手還固定著夾板,傷得這樣慘,也不失少年人那副桀驁不馴的姿態。
他蹲在陽台上撥弄她的花,沒有等到她的回答。
時聞擦了擦眼睛,起身走到書桌旁邊,翻找著自己的書包,手裡拿著一串白奇楠念珠回來。
她蹲到他身邊,把念珠放進他臟兮兮的手裡,鼻音濃重道:
“前天阿爸帶我去合掌寺祈福,我順道求的,說是住持高僧開過光,可以消災降福保平安。”
霍決垂著眼睛,語氣聽不出是什麼情緒,“什麼時候信起這些來了。”
時聞說:“阿爸要給寺廟捐錢修繕寫慈善新聞,正好周末,我就順便跟著去了一趟。”
霍決問:“真的給我?”
時聞乖乖“嗯”一聲。
“隻求了這一串?”少年聲音清越,端詳著手中那串念珠,烏沉沉的眼眸忽地一抬,“是人人有份,還是隻給我?”
“白奇楠也不便宜,住持又不是批發開光。”時聞扁嘴嘀咕,“還有誰能比你更需要啊,天天不是這傷就是那痛。”
見他不動不言語,就又作勢要收回來,“你不要就還我。”
霍決沒讓她拿回去,左手小臂還綁著夾板,動作不方便,他直接戴到了右手。
時聞糾正他,“大師說了,左手表善,要戴左手。”
霍決“嘖”一聲,不耐煩似的,仔細看他表情,又隱隱帶著笑意。
時聞剛想幫他摘了,換隻手戴,看看他那半廢的左手,又遲疑地停了動作。
最後好聲好氣安慰自己,“算了,心誠則靈,左手右手應該都一樣的。”
風溫溫涼涼,吹進幽暗的花園,從容地飄落這個年輕的夜。
馥鬱的花香彌漫四周,無形無影,填塞著少年人之間懵懂青澀的空隙。
霍決垂眸看她,半晌,忽然低聲開口:“下次我回來,你不會又不記得我了吧。”
這是在陰陽怪氣,時聞忘了他們五歲時第一次見麵的情形。
“那是你的問題。”時聞有點心虛地撇開視線,“你不要變太多,我就不會不記得。”
霍決低頭時,可以看見她濃發披落,長長睫毛下麵一枚小巧的痣。
他沒伸手去碰。
因為他的手還臟,而且她麵皮薄,很容易臉紅。
“三年而已。”
他沉聲開口,不知是對她說,還是警醒自己。
“時聞,我會回來,也會在那邊等你。”
就這麼倉促地,在一個潮濕夜裡潦草聚散,霍決隻向她一人告彆。
私生子身份敏感,動輒得咎。李業珺有心刁難,霍銘虎不聞不問,霍決遠走異國,確實更利於霍家安寧。
況且這對他本人而言,也不是半點益處沒有。
他天資聰穎遠超旁人,到了那邊更像是沒了顧忌般連連跳級,早早就進了頂級學府刷學曆。
霍銘虎麵上不顯,實則對此很是滿意。
霍家在歐洲有不少產業,好些項目霍銘虎都已經慢慢放手讓霍決接觸了。他走得既快又穩,比許多家族正兒八經的繼承人都更早正式步入生意場。
李業珺倒並不在意這些。
畢竟霍家的根,永遠都在雲城。
隻有掌握住霍氏控股,才是最終掌握全局的執權者。其餘的,都是可以退讓割舍的蠅頭小利。
不論霍決出身多狼狽,流的血多臟,也總歸姓霍。霍銘虎再是冷厲薄情,也不會半點都不為自己的親生兒子考慮。
一個小雜種罷了,既無背景又無幫持,遠遠趕走即可,不值得李家大動乾戈起趕儘殺絕的意。
當時人人皆默認,霍氏集團的未來版圖,歐洲那小部分歸霍決,雲城的命脈歸霍贇。
二子各得其所。
然而結局人人都算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