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庭院燈暗,你看得清路麼。……(1 / 2)

冷空氣 空殼麵包 10498 字 10個月前

入夏後,日落得很遲。

霍瑾安帶時聞來一家古色古香的傳統日式茶屋。

會員預約製的懷石料理,每日固定招待寥寥幾桌食客,用餐流程冗長,十二道菜六杯酒,動輒吃上兩三個小時。

勝在清淨,景也是好景。

坐在高台榻榻米上往外眺望,明暉有致的微光下,庭院裡溪林圍柵,小徑青苔,隱秘而寫意。

更遠處,一覽江川水岸陸續亮起的燈,油畫般的傍晚融化深藍與粉橘。

霍瑾安很有分寸,沒進封閉包廂,挑了個視野開闊的憑欄位置。

這選擇有好有壞。

好在可以避免獨處時無謂的尷尬。

壞在容易撞見熟人,避免不掉無謂的社交。

周燁寅攜女伴進來時,一眼即見窗邊對坐的二人。霍瑾安背對著,沒有第一時間發現,還是時聞率先對上了視線。

周燁寅臉色驟變,像是打算轉身就走。可惜霍瑾安已經注意到了時聞的目光,很快轉過頭來。

麵對霍氏的人,周燁寅沒有任何可以甩臉色的立場。

更何況霍瑾安是三房長子。

雖地位不及霍決,但也是逸群之才,不是什麼可有可無的旁係邊角料。

這個招呼是勢必要打的,而且要和顏悅色。

霍瑾安和他同齡,寒暄時甚至都沒站起身來。但態度比霍決友善太多,不僅問了他父親好,還笑眯眯為二人介紹:“這位是時聞,Eli,你們以前是高中校友,應該彼此都有印象。”

時聞放下茶杯,不鹹不淡頷了頷首。

周燁寅神態很有些僵硬。

上回在凰闕發生衝突,霍決當場卸了他一條胳膊,事後還影響了家裡一個項目投資,害他被罵一頓狗血淋頭。

當時霍決警告他不許再在時聞麵前出現,他不敢不放在心上。

好在時隔兩個多月撞見,硬著頭皮上前打的這聲招呼,時聞還算體麵,沒給什麼太大反應。

周燁寅如釋重負,裝作無事回桌落座,又難忍忿忿用餘光斜瞥一眼。

茶屋內有裝飾隔斷,每一桌食客之間都有充足的隱私距離。

霍瑾安將手機立在桌麵。

視頻接通的瞬間,阮微正嚼著口香糖,手臂夾著塊滑板,持著手機從圖書館裡走出來。

見到時聞的臉出現,她愣了愣,沒頭沒腦哼著的歌都停了。

她還是彆扭,生時聞的氣,不肯同她講多少話,但也沒有直接掛斷,眼睛不自在地往屏幕瞟。

霍瑾安兄長姿態,溫和風趣,也不特意提及什麼,隻像平常一樣詢問她學習和生活近況。

時聞自覺移出鏡頭些許,多是笑著聽,話說得很少。

磨磨蹭蹭結束通話之後,霍瑾安有點無奈地看了時聞一眼,“你們兩個。”

時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侍應生得到指令,開始上餐前酒,以及第一道前菜仙台牛肉海膽卷。

一道菜吃幾分鐘,每一道都搭配不同品類的酒釀中和,以加強菜肴風味。

漆盛八寸過後,刺身食材挑的是北海道粒貝、日本鯖和金槍魚腩。這家主廚的確擔得起外界盛譽,刀工精湛利落,絲毫不破壞海鮮原有的清甜,口感入口即化。

縱是時聞沒那麼偏愛日料,都覺得這頓味覺驚豔。

吃到中途不小心碰翻酒杯,灑了一點到裙上。時聞擺擺手沒讓侍應生幫忙,自己下樓去了趟洗手間。

其實也沒灑到多少。她穿的一身黑,看不出來,隨便擦擦就行。不過是趁機走動走動透透氣。

可惜連這點閒暇都不能有。

庭院裡樹羽幢幢蟲鳴悠長,周燁寅明顯等在她回去的必經之路,一臉不懷好意地盯著她瞧。

彼此裝瞎,相安無事錯過去,是最佳選擇。

然而周燁寅顯然沒有那個腦子和定力。

他審時度勢的能力,生效範圍很窄。麵對霍氏兄弟時還跟鵪鶉一樣唯唯諾諾,單獨麵對時聞一人,就又忍不住趾高氣昂起來,仿佛怎麼都壓不下心中那股憤懣鬱氣。

“看不出來,你還挺有能耐。”他抱著手臂,陰惻惻抬腿攔住過道。

“胳膊接上了?”時聞淡淡睨一眼,“恢複能力不錯。”

“關你嗨事!”周燁寅最恨彆人提他這件丟臉事,何況事情就是因時聞而起。

他幾乎是當即就罵了句汙糟話,怪模怪樣詬誶道:“Lawrence幾時同他堂哥關係變得這麼好了,玩具都能共享?還是說,嫂子要兄弟倆一起玩才比較爽?”

“想象力還挺豐富。”時聞情緒穩定,表情都不帶變一下,“平時藥嗑多了有幻覺了?以為人人都跟你和你表哥一樣沒底線?”

周燁寅死死盯著她,麵色扭曲道:“這算什麼沒底線?玩個婊.子而已。”

“這麼好奇,怎麼不到他們麵前去問?”時聞無動於衷地挑了挑眉,“需要我給你引路?”

欺軟怕硬的貨色,哪來的膽量。

“你他媽以為自己算什麼東西!?”周燁寅被踩到痛腳般,整個勃然色變,忍不住抬高音調尖酸罵道,“全身上下就剩這張臉有點看頭,真以為還跟以前一樣,個個都捧著你把你當公主?也就是幾年不見圖個新鮮,等他們玩爛玩膩了,把你一腳踹開,你可以試著來求求我,看我那時候還有沒有興趣操.你!”

時聞半分沒被激怒,看猴一樣看他半晌,從容不迫地笑出聲:“瞧你這樣,當個隻會嘴臭的廢物也挺幸福的。周氏股價都跌得跳水了,控股子公司破產清算,財務一筆爛賬,涉嫌走私洗錢的經偵案卷眼見就要移送檢察院……這麼多事堆在一起,你爸你哥臨時董事會開過幾輪了?都急得焦頭爛額了吧?你還有心思在這發白日夢。”

“我命好,隻用操心花錢,旁人羨慕不來。”周燁寅看起來都快忍不住要動手掐她脖子了,隻是礙於最後一絲理智沒有上前,一字一頓吐得怒目切齒,“我們家的生意怎麼樣,也輪不到你一個破落戶來關心。”

時聞聳了聳肩,無辜道:“誰讓你們家近來這麼風光,丁大點新聞都推熱門頭條,我本分工作,想不關心都難。”

周燁寅沒骨頭地倚在廊柱下,不屑一顧怪笑出聲,“小場麵鬨鬨而已,又不是沒經過更大的事兒,過陣子就雨過天晴了。你以為我們家跟你家似的,投錯注站錯隊,風隨便刮刮就倒?”

“看來這也是經驗之談。畢竟以往有什麼意外,沈家那邊都能幫忙擺平。”時聞受教似的點點頭,也不反駁,誠心誠意衝他一笑。

“——那就,祝你們早日扛過這陣風嘍。”

言罷,便頭也不回,也不理會周燁寅在背後咒罵泄憤,轉過回廊利落離場。

從高台上驀然再望,月色已經徹底取代了日落。

深藍蔓延至整片天空與江域,疏林淡月,輕濤推岸,屬於夏日的第一個夜晚就這樣新鮮地降臨。

憑欄處,風攜著綠得發苦的植物氣息吹來,介於粘稠與清爽之間。

霍瑾安停筷不動,耐心等她回來,格外周到地安排,“我讓人給你送套衣服過來。”

“不礙事的。”時聞嫌麻煩,笑笑沒接受。

霍進安還是堅持讓人送,說是助理稍後就到。

結果喝個海鰻清湯的功夫,助理還不見蹤影,意料之外的人倒先露麵了。

“不介意吧?”

霍決站在時聞旁邊,居高臨下投落一眼,姿態清貴,將脫下的西服外套遞給侍應生。

時聞捏著瓷勺的動作頓了頓,措手不及與他對視幾秒,遲鈍地眨了眨眼,複又若無其事低頭繼續喝湯。

早上不歡而散,不是沒想過晚上會再見,隻是低估了他這份不分場合目中無人的輕慢。

“當然。”霍瑾安不動如山,微笑起身請人落座,又吩咐店家趕緊布置餐桌,“這麼巧,是不是還沒吃晚飯,正好一起。”

這種日式茶屋規矩多。不能任意挑選菜式、不能到場太晚、不能中途添人……吃一頓飯不能這不能那的,也說不準到底是尊重廚師,還是營銷噱頭。

不過這些規矩,在絕對的錢權麵前,總是靈活可變。

霍決翻過倒扣的手工陶杯,接了侍應生斟的迎賓酒。酸甜柚子混合發酵米酒,淡而清爽,他一口飲儘,慢條斯理地拿熱毛巾擦手。

“難得見二位笑得這麼開心。”他禮貌道,“我應該沒打擾到什麼吧。”

這話問得明顯有指向性,霍瑾安識趣不語,不著痕跡地打量對麵。

時聞捱了旁邊那道灼灼目光半晌,沒捱過去,提筷夾起一尾炭烤香魚,淡淡抬頭,“誰笑了。我嗎。”

霍決幫她把蘸吃的蓼汁推過去,反問道:“你笑沒笑,自己不知道嗎。”

說不好究竟是解圍還是拱火,霍瑾安和氣一笑,適時插了句話:“下午去看阿贇,正好遇見嫂嫂,聊起了小時候的舊事。”

無端的暗流湧動。

霍決聞言轉頭,今晚第一次正視霍瑾安,眼底綴著半點耐人尋味的笑。

“她未婚。也沒有婚約在身。”

這堂兄弟二人,血脈相通,年歲相近,卻完完全全是截然不同的兩類人。

霍瑾安藏鋒守拙,穩重務實。說話行事都留餘地,極少冷冰冰拂人臉麵。

霍決則鋒芒畢露,殺伐決斷。表麵再怎麼斯文有禮,亦難掩本質上雷厲風行的掠奪之勢。

霍決在外叫霍瑾安堂哥,實則出生年月還要早上半歲。加之這幾年明爭暗鬥,霍氏三房落了下風,二人再對峙,霍瑾安便成了慣於退讓的那一方。

“抱歉。”他溫聲道,“習慣了,一時難改口。”

時聞連忙擺擺手,表示自己並不在意。

霍決沒什麼情緒地笑了笑,“雲城這麼大,這都能遇見,挺巧。”

“嫂嫂她,哦,聞聞……聞聞回來這麼長時間,我拖到今日才見到,已經算是很遲了。”霍瑾安態度不卑不亢,“倒是今天這日子,Lawrence你照規矩應該過亞港陪爺爺吃飯,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剛回來。”霍決輕飄飄瞥過旁邊那人一眼,“正好天黑,來赴個約。”

時聞對這場虛與委蛇的對話不感興趣,也不想被牽扯進去。額角突突跳著,邊埋頭吃東西,邊狀似不經意瞄向遠處。

周燁寅一直沒有回座。

霍決來後不久,周燁寅的女伴接了個電話,也很快低調拎包離席。

估計是悄沒聲息偷偷走了。

時聞暗暗鬆了口氣。

霍瑾安與霍決你來我往暗損幾句,絲毫沒表現出不悅,隻心平氣和地接過侍應生手中的端盤,主動要替時聞斟搭配下一道菜的清酒。

低溫酒杯選的是江戶切子的經典款,切割精美,流光溢彩。

霍決伸出食指,將酒杯往後挪了一步,語氣淡淡道:“她量淺,這酒就不喝了。”

普通用個晚餐,又不是什麼酒局,怎麼就輪到他給她擋。

時聞怕霍瑾安難做,這飯沒法順利吃完。想了想,還是自己提起酒杯往前放。

“我能喝。”她輕輕剜霍決一眼,眼神警告道,“餐酒而已,度數不高,剛才也已經喝過幾杯了。”

霍決反手捉住她的手,沉聲道:“你確定?”

他聲音帶著天然的冷感,猶如某種低壓的威脅,挨得她近了,又透出某種顯而易見的親昵。

霍瑾安還坐在對麵,時聞顧及體麵,隻短促地“嗯”一聲,將滾到嘴邊的話忍了回來。

但手上握杯的力道沒減輕,一捉一推,彼此不動聲色僵持著。

打破這陣微妙尷尬的,是一道突然的來電。

霍瑾安的助理拿著手機上樓,附耳向老板彙報情況。

“失陪一下。”霍瑾安接過正在通話中的手機,微笑欠身,暫時離席。

他的身影甫一消失在樓梯拐角,時聞即刻鬆了手,玻璃杯哐當一聲,不輕不重砸落桌麵。

她冷眼剜過去,用手肘重重頂開距離,“你說話做事能不能看看場合?”

“什麼場合?”霍決順著她的力道被推開,好整以暇給自己倒餐前酒,“我特意等到了入夜才來,又沒犯你忌諱。家裡人一起吃頓飯而已,放鬆點。”

時聞無語,真挺佩服他能臉不紅心不跳,說出這些冠冕堂皇的話。

“有什麼好遮掩的。”霍決嗤笑,“霍瑾安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和你的事。”

“……閉嘴。”時聞不想理他了,“安靜吃你的。”

原定菜單的食材大概是不夠,侍應生給他上了不同的前菜料理,一道牛肉八幡卷和鮑魚柔煮。

霍決很聽話似的,沒再繼續剛才的爭執。隻清貴自持地夾起一箸,麵無表情吃下,又麵無表情評價,“難吃。”

上的都是熟食,又不是他討厭的生冷刺身。

就是找茬。

本能地挑剔霍瑾安選的地方。

時聞憑欄望景,懶得給他眼神。

霍瑾安約莫過了五六分鐘之後快步返回。

他沒坐下,道了聲抱歉,“公司那邊臨時出了點緊急狀況,需要我到場處理。我先告辭,二位慢用,今晚這頓記在我賬上。”

事出突然,時聞微微訝異,忙拭了拭唇邊站起身來。

“還有這個。”霍瑾安將助理手中的奢牌紙袋遞到時聞麵前,溫和笑道,“不好意思聞聞,今晚確實倉促,下回找個充裕點的時間,我們再慢慢聊。”

“我送你出去。”時聞沒好意思杵著不動,說著就要越過霍決走到過道上。

心裡還僥幸琢磨著,說不定自己也能順勢拎包走人。

結果被輕輕一拽,捉住了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