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決眸中戲謔時明時滅,像是看穿了她想逃跑的意圖,輕笑一聲,“庭院燈暗,你看得清路麼。”
戶外涼風吹送,將似靄綠氤衝散些許,冷冷綠綠的空氣如水湧進來。
霍決毫不費力地留住她,另一手不緊不慢地自斟自飲。
“不必送,很快再見。”霍瑾安朝時聞微微一笑,請她留步,沒讓她為難。
“哦,對了。”轉身往樓梯走了幾步,又想起什麼似的回過頭來,“Lawrence,上次那個提案,我們這邊商議出了最終結果。過幾天抽空,一起到爺爺麵前做個見證。”
霍決禮貌頷首,“隨時恭候。”
霍瑾安沉沉望他一眼,又朝時聞安撫一笑,這才徹底離開。
隨風探入一枝葉的懸鈴木支撐著夜晚,覆有陰影的濃重的綠,仿佛溶進了彼此眼裡。
沉默對視片刻,時聞輕呼一口氣,半是確認,半是試探地問:“你支走的?”
霍決這時候倒主動往她杯中斟酒了。
還事不關己回一句,“他們財務搞的爛賬,我好心提醒一下錯漏罷了。”
這就是承認了。
連掩飾都懶得。
時聞甩開他的手,重新坐回去。
“怎麼。”霍決淡淡觀察她表情,“剛才跟你小叔子聊得不是挺開心的?”
“……你說話正常點。”
沒有旁人在側,時聞對他的態度就一落千丈,懨懨地不想搭理,又忍不住回擊辯駁。
“我不正常,他一口一個嫂嫂就正常?”霍決似笑似諷,“以前怎麼不見你們這麼熟?”
“我們以前也這麼熟,你不知道,看不見而已。”
“我看不見的地方,你還挺常跟異性單獨吃飯。”
時聞覺得荒謬,“例如現在?”
高台隱秘空曠,侍應生退去之後,目之所及整片區域空空蕩蕩,隻餘他和她並排而坐。
“今日立夏。”
霍決聲音不大,語調也平直,在一片風過林梢沙沙作響的環境音中,卻顯得格外清晰。
“我放你一個人,是為了讓你有時間跟叔叔阿姨獨處。不是為了讓你跟無關緊要的人,一起去看你前未婚夫。”
他沒表現出太多情緒,重音輕輕落在末尾幾個字上,有些挑釁,又摻雜更多說不清的複雜意味。
時聞怔愣片刻,麵上神情不太自然地凝住。
——他還記得。
時鶴林走的第一個立夏,是霍決特意飛回雲城陪她祭拜。
她想一個人待著,不讓他陪著一起進去,要他先走。
陰天斜雨,山色空蒙,他在墓園門口靜靜等到日落。
鉛灰色的雲層層壓下,她從濕漉漉的石板長階走下來。他撐一把黑色雨傘,冷漠地銜一根煙,低頭看地上一叢不起眼的植物。
“這是葶藶。”
少年身上煙味清苦,將她攏到自己傘下,很平淡,又很平常地教她辨認。
其貌不揚小小一株野草,大概隻有一厘米高,模樣謹小慎微,花早就開得凋零了,須俯下身才能看得仔細。
他什麼也沒逼問,如同什麼也沒發生過,與十歲那年如出一轍。牽她的手,為她拭淚,說著無用而枯燥的話,帶她從潮濕幽微的綠意裡走出去。
思及舊事,時聞心緒倏忽亂了幾分,很快又被強行修正。
霍決不知道她在想什麼,自顧自往下提醒:“離霍瑾安遠點,他沒你以為的那麼好心。”
“我知道。”時聞淡淡垂眸,凡事都有目的,哪有無緣無故的好。
“你知道。”霍決冷笑,“知道還對彆人笑成那樣。”
“笑成哪樣。”時聞不甚在意,“禮貌而已,我沒對你笑過嗎。”
“你拿他跟我相提並論?”霍決聲音驟然冷下去。
時聞半點不怵,不知是心血來潮,還是其他的什麼,故意撿他剛才陰陽怪氣的說辭反擊,“也是,嚴格說起來,你才是我小叔子。”
還查漏補缺地加了限定詞,“哦,嚴謹點,前。”
其實不該接腔的。
在他們協議期間,激發矛盾對雙方沒有任何裨益,含糊其辭過去最合適。
時聞一時衝動,幾乎是在說出口的瞬間就後悔了。
霍決目光晦暗,猶如一尾隱匿沼澤深處的蚺蛇,腹鱗堅硬,蛇信潮濕,從上至下緩緩裹住她的感.官。
“霍瑾安長得也沒那麼像他吧。”他輕描淡寫地笑了笑,“還是說,你就是喜歡那種長相?”
時聞攥緊手心,“我不想在外麵吵架,你說話收斂點。”
“這算什麼吵架。”霍決不以為然,“我關心一下嫂嫂的喜好而已。”
時聞視線躲避,肢體透露一絲緊張。
“況且講到似唔似嘅的問題。”
[ 況且論及像不像的問題。]
霍決欺身而近,冷漠地扯了扯唇角:
“我最起碼把聲比佢似多啲,你話係唔係啊?”
[ 我最起碼聲音比他像一點,你說是不是?]
是事實。
早在很久以前就心照不宣了的。
霍贇和霍決的聲音很像。
尤其是在說粵語時。顆粒低啞,尾音慵懶,隱隱帶笑。蒙蔽著眼,不仔細聽,很難準確分辨出來。
他們兄弟二人相貌不似,性情迥異,這是他們為數不多的相像之處。
然而誰又能說得清。究竟是哪個在先,哪個在後。哪個用以替代想象。
時聞羽睫垂落,出神似的,沒有吭聲。
其實早該習慣了的。
她和霍決之間,無論如何都繞不開霍贇這個名字。麵對諸如此類的對峙,她本應更加從容更有餘裕,如計劃般,將刀尖掉轉過去。
可她做不到,也是事實。
在難以言說的漫長沉默中,侍應生察言觀色,儘可能降低存在感地上了最後一道甘物。
時聞心不在焉食不知味,舀了一勺吃下,才知道這是杏仁豆腐。
她下意識皺眉,迫於從小養成的餐桌禮儀囫圇吞下,然後忙不迭飲酒將那股怪味壓下去。
霍決旁觀在側,冷冷淡淡撩起眼皮瞧她。
他沒開口,一言不發,意思卻很明顯。
時聞有些不自然,掩飾般又多抿了幾口清酒,緊蹙的眉頭才勉強鬆開。
由古拙陶器盛著的杏仁豆腐,並非真正意義上的豆腐,而是杏仁磨漿後加水煮沸,待冷凍凝結以後切塊而成。澆上特製的桂花蜜,入口順滑,甘洌清甜而不齁膩。
據說是這家茶室的口碑菜品,口味該是絕佳的。
隻是時聞不吃杏仁。
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她伸手,有些遲疑地,將陶器往左邊推了推。
“有杏仁。”她聲音放輕,像貓尾巴不經意掃過頸側,一些些不自在地抱怨,“難吃。”
無聲緘默將近半小時,在令人窒息的低氣壓裡,終於有人肯主動開口。
霍決沒動,視線沉著,整個氣質又冷又疏離,“你想就這樣蒙混過關?”
時聞抿唇,暗自腹誹這人得寸進尺,給臉不要臉。
很想硬氣回“吃就吃,不吃拉倒”,結果憋了半晌,還是眼神飄走,含含糊糊擠出一聲“嗯”。
霍決氣笑了。
她飲多了酒,上臉,淡淡薄粉在腮頰暈開,那枚小巧的眼下痣被襯得越發冶豔。
霍決與她維持著若即若離的距離。看上去心情還是很差,但沒壞脾氣地再說什麼難聽話,也沒突然冒犯地伸手碰她酡紅的麵頰。
他麵無表情拾起餐勺,就著她吃過的那點痕跡,慢慢將整道甜品都吃了乾淨。
這就算哄過了。
風在江上滾動。
月光無聲轟鳴,南方不受季節限製的盎然綠意,隨著蟲鳴淌進來。
時聞放鬆下來,伏在欄杆上,一邊等霍決用餐,一邊就景吃酒。
從高台俯瞰,城市曠野,茫茫夜色,心中難免生出一絲謹慎的恐懼與期許。
她今天穿一條襯衫裙,休閒製式,裙擺不短,但在榻榻米上坐姿也不能太隨意。
坐得太久,脊椎隱隱不適,她握拳抵了抵後腰,換了個側坐的姿勢。
霍決察覺到,將她手中酒杯取走,終於尋到機會揉一揉那枚眼下痣,問她:“不舒服?”
時聞下意識點頭,想起什麼,立即又搖頭。
霍決直接將她連人帶坐墊攬了過來。
他單手捏著她一側薄腰,儘可能減緩力道輕輕揉,直白問她:“給你的藥塗了沒有?”
“……沒。”時聞拍開他的手,難得局促,“跟那個沒關係。”
“怕你難受。”霍決語氣淡淡,“要是還腫,今晚——”
“今晚吃完飯各回各家。”時聞搶先打斷,涇渭分明安排去向,“我趕截稿,有工作要忙。”
霍決被這麼著急忙慌堵一句,也沒見掛臉,反而好脾氣“哦”一聲,很聽話似的收回了手。
隻是下一刻,就見他摸出了手機。
隨意滑動點擊幾下,而後微微抬起下巴,示意她,“查一下郵箱。”
時聞不明所以,“乾嘛?”
霍決沒多餘解釋,替她找到手機放到桌麵,提醒道:“以前用的那個。”
時聞有好幾個郵箱。
分為工作用和私人用。
工作用的郵箱,都是以企業域名作為後綴,有被公司監管和收回的風險,所以一般不作其他用途。
私人用的郵箱,以二十歲為前後分界線,後者取代前者,舊的那個已經被棄置多年。
時聞都不知道那個賬號有沒有被運營商收回。
“忘了?”霍決點亮她的手機屏幕,“需要幫忙嗎?”
一副她不立即登陸,就又要搞點什麼事出來的架勢。
“……”時聞跟他大眼瞪小眼。
半晌,還是認了。
幾乎沒花費什麼時間回憶,點開應用程序,自然而然地就輸入了那串用戶名與密碼。
頁麵響應,跳轉,刷新。
999+的未讀郵件。
她看著整整齊齊一列熟悉的發件人,沒敢往下滑,踟躕片刻,點開了剛剛送達的最新件。
標題和正文都是空的。
附件帶有若乾PDF和一份壓縮文件。
PDF命名標注簡潔,包括且不限於周氏影業逃稅漏稅、操縱股票、違規招標、非法走私,以及巨額借款合同糾紛等一係列證據資料。有的時聞見過,有的沒見過。
每點開一份,心就往下沉一分。
直至仔仔細細都看完了,她才若有所思地鎖上發燙的手機,平靜望向始作俑者,“這是什麼意思?”
霍決鋒利俊逸的麵容,在夜色中被微微模糊了邊緣。不知是因為燈火太暗,還是她原本就看不清。
“借宿費。”
漫長的黑綠漩渦裡,將風與樹都卷入。他將杯中清酒一飲而儘,略帶戲謔地笑了笑。
“今晚的份。怕又挨罵,不敢兩手空空進你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