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想讓你高興。(1 / 2)

冷空氣 空殼麵包 9677 字 10個月前

夜色稠密。

黑色賓利從高速路口下來,緩緩駛入雲城舊日繁盛的心臟。

這處由江川衝積而成的沙洲,綠意盎然,疏闊幽曲,人文氣息濃厚。在明清古時曾是內外通商要津,近代史上又淪為英法租界,故放眼望去,建築多為異域歐陸風情。

路遇紅燈,車輛刹停。

正巧停在區域地標性的天主教堂旁邊。

有一對年輕愛侶走在人行道上,後麵跟著三五個搬著器材的工作人員,看著裝神態,應該是剛剛結束今日的婚紗照拍攝。

新娘圓臉嬌憨,笑著擺弄捧花。新郎高瘦清俊,替她挽著裙擺。年輕人一高一低,有說有笑並肩走在林蔭道上,就連背影看起來都很般配。

畫麵實在太好。

猶如一張限時過期的膠片,不留下,就要逝去。

時聞猶豫片刻,還是落下了車窗。從包裡翻出平時掃街用的徠卡M6,調整光圈焦距,對著夜幕花樹、愛人背影,按下一幀快門。

手指扳動過片杆時,機械發出乾脆的聲響。

紅燈秒數讀儘,車輛也重新啟動向前。

霍決沉默注視,倏忽開口:“餘小姐的新婚賀禮,今日讓人送到了。”

時聞低著頭,無動於衷,“你不會指望我跟你說謝謝吧?”

“倒也沒有。”霍決斯文一笑,“我自作主張要送的。良緣夙締,沾沾喜氣。”

時聞挑眉,“這話居然是從你口中說出來。”

“我不記得自己有對婚姻發表過什麼消極觀點。”陷在街燈陰影裡的霍決,麵容顯得溫和,儘管誰都知道這是假象。

“當然,除了你前一段明顯錯誤的婚約。”

“你是沒訴諸於口,但你心裡就是這樣認為的。”

時聞長而軟的睫毛緩緩掃在一起,又分開,每眨一次眼,就像快門定格一個瞬間。

“為了一樁可量化的物質交易,將手搭在聖經上,傻乎乎地跟著念誓詞,宣稱兩人不論貧窮富貴、健康疾病都永遠相伴?”她平靜揭穿他的心理,“——那樣蠢透了。”

他們彼此注視著一起長大。他沒有他以為的那麼了解她。她也沒有他以為的那麼不了解他。

有將近十幾秒的時間,霍決都沒有說話。

但他也沒有試圖掩飾或否認。

“是很蠢。”霍決放輕了聲音,垂眸觀察她細微的表情變化,“但我其實不那麼介意做蠢事。”

她今天挽發,漂亮,也隨便,是她一貫以來的風格。有幾縷發絲不聽話地垂落,黏於鎖骨與後頸。

霍決伸手撚住,沒有幫她整理,仿佛隻是要借此碰到她細枝末節的一部分。

“假如你覺得將手放在聖經上顯得不夠誠實,那我們將憑證換成進化心理學也未嘗不可。畢竟違背天性與本能的誓詞,總比違背一個不被信奉的主,要來得莊重深刻些。”

他有意說得慢,分不清究竟是輕佻,還是謹慎。

令時聞無謂地心慌須臾。

“換個指代詞。”她麵無表情替他修正,“你想宣誓,對象可以是林小姐、俞小姐……任何一個人,但不會是我。”

“林小姐?”

霍決喃喃重複她的話,有一瞬思考,似在記憶中篩選相應的人物與名字,“是指蘇城林家的林深?”

時聞噤了聲,馬上就察覺到自己失言。

“她同ANYtime的創始人莫礪峯在一起很多年了。”

霍決捏住她的手,眼底有輕微笑意,“上次還一起來參加了我的生日舞會。莫礪峯不是什麼好相與的人物,看他女友看得很緊。時記者以後再聽小道八卦,多少找當事人求證一下,不然總給我編排這種罪名,我實在難擔。”

時聞要將手縮回來,霍決攥緊了,沒讓。

“至於,俞小姐。”提及這個姓氏,霍決的眉眼壓低,態度顯得鄭重些許。

“當年俞海鵬還沒成一把手的時候,霍銘虎想拉攏他,拿我和他女兒當幌子,做過幾次人情局。我跟俞天心隻吃過幾次飯,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時聞後悔一時嘴快,接下這個話題,“你沒必要跟我解釋。”

“是我自己想解釋。”霍決裝得弱勢,好像自己真是多麼無辜的一方,“你冤枉人,好歹也讓人叫聲屈。”

“解釋沒有意義,你自己也說過的。”時聞側過臉,一動不動讓他捉著,沒費勁去掙脫。

車廂裡冷氣流淌,乾燥地沾在皮膚上。

轉向燈亮起,車輛拐入教堂後麵的山路岔道。頭頂全景天窗映出茂密的南方喬木,枝葉搖曳,仿佛他們正在一片夜間森林中穿行。

“你計較過。”

暗淡街燈令霍決的五官看起來更深刻,也襯得他眼底的光時明時滅,亮得更難以躲避。

他的嗓音低沉,忽而等待一個既定答案般問:“我當時惹你生氣了,是不是?”

時聞第一時間否認了。

她說“沒有”,輕咬頰邊肉,忍受著霍決假意溫柔的觸碰。

她知道自己最好不要再說話,說多錯多,但實在不好控製。

向上的道路帶來輕微後仰的沉墜感,胃部像被無形的絲線牽扯。時聞攥緊手心,儘可能平靜地斟酌措辭。

“當時我跟阿贇,已經重新開始在安城的生活了。知道你也要訂婚的消息,很為你高興。”

*

天主教堂背後不遠,有一座算不得高的山,坡度易行,適合觀景,名喚鳳凰。

鳳凰山上,四麵見江,綠蔭濃密如浪。

途中可見許多野外露營的人,山腰處設有房車區,不少人特意租車在此過夜。

山頂是一間五星度假酒店,戶外觀景台視野開闊,可以望見飽滿的月,以及華麗璀璨的城市夜景。

霍決形容冷峻,比任何時候都沉默,站在一棵細葉榕下靜靜抽煙。

時聞站在風來的方向,離他不遠不近。

在聽見時聞那句回答之後,霍決再沒主動和時聞說任何話。但給她買了一支圓筒冰淇淋,淡粉色,草莓味的。

夏夜潮熱,吃的速度趕不上冰淇淋融化的速度。

時聞倚在欄杆上,顧不上看風景,心不在焉地吃得嘴唇冰涼。

最後到底還是弄臟了手。

霍決銜著煙走近,一副生人勿近的肅殺氣場,不知從哪裡抽出濕紙巾來給她擦手。

時聞手心柔軟向上攤,像某種珍貴的綢緞,被他握在手裡仔細擦拭。

他夾煙的食中二指有意離得遠,但還是怕煙灰燙著她,頓了頓,打算回身找地方掐了。

時聞很自然地用另一隻手接過來。

烈性煙草燃燒的氣味很複雜,動物感、辛香料與焚香融合,彌散在新鮮的草木花園裡。

她就著半支煙吸了一口。草莓冰淇淋與尼古丁疊加的味道很古怪。當然不是甜。說苦,也算不上。

相當惡劣地,灰色煙霧故意吹在他臉上。

霍決有些危險地微微眯了眯眼睛。

“為什麼帶我來這裡?”時聞主動打破沉默,低頭看兩人色差分明的手,像煙與冰淇淋的具象化。

“看風景。”霍決答得冷淡。

時聞“哦”一聲,看著他,不說話了。

霍決卷好臟紙巾,沒立即去扔,將她抽剩三分之一的煙拿回來熄滅。

又有點不耐煩地壓低嗓子,說:“想讓你高興。”

時聞真誠建議,“那你應該送我回家。”

畢竟他們在鳳凰山上並未留下什麼美好回憶。

霍決不理會她的不識趣,自顧自揭過一頁,重新牽住手,帶她走到觀景台的另一邊。

他單手插袋,微抬下巴,“從這裡望下去,可以找到你家的燈。”

沙洲旁邊有一座人造江心島,是一個底價過億的老牌富豪小區。

距離有些遠,其實看不太清。但熟悉的人可以自行往模糊的輪廓裡填充細節。

臨江朝南,左數第三幢,庭院門前栽著一棵辟邪鎮宅的羅漢古鬆。

時聞遠眺,沉吟半晌,說不清什麼意味地糾正他,“以前的家。”

“以後也是。”霍決淡淡道,“我買回來了。”

心臟像被點燃的煙蒂燙了一下。短促的閃痛過後,時聞肩膀微微往下沉,眼神仍可稱得上平靜,“那是你,跟我沒關係。”

“你生日快到了。”

“我已經很久不過生日了。”

“那從今年重新開始過。”霍決看似紳士地替她規劃,態度卻不由分說,“除了這個,還想要什麼?”

霍決有一張令人輕易戀慕的英俊麵龐。古典雕塑般的眉弓與鼻梁,刻鑿出深邃難言的目光。

猶如恩底彌翁對月亮的凝眸,輕輕一睞,四肢百骸都被愛意淹沒。

又如神祇注視祂的創造物,全然隻為掌控,隻為滿足本能的欲.念。

來去多年,不知令多少人誤解。

時聞早已慣了似的,靜靜望他,“怎麼,要我提前向你許願?”

“試試看。”

“以前怎麼不知道你有這麼重的助人情結?”思及他曾經說過的話,時聞微微有些諷刺,“又想做我的主,替我做決定?”

霍決全然接受她的惡意,定定看著她,低頭很輕地吻她留有冰淇淋與煙草味道的嘴唇。

“不敢。小狗討主人開心罷了。”

時聞沒有躲,像是有了一點興趣,“我要什麼都能實現?”

“理論上是。”霍決禮貌而清晰地劃分出禁區,“但你應該知道我的底線。”

時聞二十歲那年的生日。

就在同一個地方,同一片夜空下,她噙著淚告訴他,自己要跟霍贇一起離開雲城。

——“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

她向霍決許願。

因為他承諾過,在她生日這一天,不論她要求什麼,他都一定會答應。

所以她要他永遠,永遠都不許去找她。

像丟掉一條狗一樣丟掉他。

……

記憶浮光掠影般湧來。時聞心裡空蕩蕩的,不覺得他對自己有多好,也不覺得自己對他有多壞。

她還被他按著後頸,就呢喃著提出:“如果我希望你彆再做多餘的事呢?”

“你是不是永遠都學不會說好聽話?”霍決靜了片刻,輕聲道,“你在霍贇麵前也這樣?”

“那你呢,你是不是永遠都學不會不要自找無趣?明明每次提起他,自己都要生氣,為什麼偏偏還要提?”

霍決終於離開她些許,神色晦澀不明,“大概是想讓你愧疚。”

“不怎麼管用。”時聞誠實道,“我反而隻會對他更愧疚。”

她的目光像白薔薇的軟刺。這是她天生不可舍棄的一部分。無論是采擷還是撫摸,掌心都會紮刺。

“我不在乎。”霍決喉結輕輕浮動,放棄了繼續爭辯。

“反正最後在你身邊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