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重新落地生根。(1 / 2)

冷空氣 空殼麵包 4504 字 10個月前

接到時鶴林死亡通知的那一天,是在深冬。

安城正在刮一場暴風雪。

時近期末,圖書館內坐滿臨時抱佛腳的大學生。時聞躲在樓梯間,接一通來自雲城獄警的電話。

通話掛斷的瞬間,有種茫然的荒謬感。

詐騙電話吧?她第一時間是這樣想。

打算置之不理,伸手去拉消防門,結果遲遲拉不動,被裡麵推門而出的男生撞了一個踉蹌。

男生驚訝又抱歉地來扶她,她忙說沒事,還反過來向他道歉,慌不擇路沿著階梯往頂樓走。

頂樓是報刊閱覽區,座位少,人也相對少。樓梯間靜無人聲,時聞望著鋼化玻璃外彌漫的風雪,翻出通訊錄裡儲存的谘詢電話,耐心而鎮靜地撥過去,報出了時鶴林的姓名與檔案號。

接線員聲音親切明快,請她稍等片刻,為她查詢。

幾分鐘後,對方用毫無變化的禮貌腔調,確認了她的問詢情況屬實,並請她攜帶相關證件,儘快到場處理手續。

有相當長一段時間的斷片,想不起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仿佛被抽了幀的低像素影片,畫麵布滿故障躁點,隻有電流聲嗡呲閃動,回過神來自己已經頂風冒雪跑出了學校。

他們學校離地鐵口有三公裡左右的距離,東門有公交接駁,平時每五分鐘一趟,還算快捷便利。

但今日暴雪,公交班次銳減,最近一班車遲遲無法靠站。時聞快速判斷了一下路況,毫不猶豫拔足向地鐵口狂奔。

北方的凜風像匕首一樣割在臉上,又冷又痛。仿若硬生生割開血肉,翻攪內臟,令她模模糊糊維持不住人形,意識隻靠一口氣強撐不散。

地鐵裡人山人海,限流,飛站,所幸通往機場北的線路未停。

時聞被蟻群般的人潮,擠進哐當哐當作響的列車銜接處。她緊緊抱著懷裡的書包,分不清這深重的窒息感,究竟是來源於外部擠壓的環境,還是自身顛沛的肺腑,隻能拚命仰頭深深呼吸。

到了機場,過了安檢,航班因惡劣天氣一再延誤,從中午焦等到夜晚,大批旅客被迫滯留。

她訂的航班改至翌日上午起飛,高鐵停運,臨市機場狀況亦不容樂觀,除了等待沒有更好的選擇。

周邊酒店人滿為患,住宿都安排不上,航司人員一邊挨罵一邊跟旅客溝通協商,每人報銷兩百塊交通費自找住處。

時聞在角落坐著一動不動,沒去櫃台登記,靜靜捏著不停震動的手機。

深夜以後,擠在登機口附近的人慢慢散去,商店陸續關閉,照明被熄滅一部分。有中途轉機的旅客懶得折騰,裹緊了羽絨服,隨遇而安地躺在長椅上,甚至有經驗豐富的差旅人士直接掏出了睡袋就地休息。

玻璃牆外,巨大的雪淹沒機械與跑道,入目一片峭厲的白。

這是時聞人生中第一次在機場過夜。

夜越來越深,時聞感覺不到疲憊,甚至感覺不到渴與餓。僅靠殘存的理智提醒自己:必須保存體力,以支撐未知的明天。

她學著彆人和衣躺下,強迫自己入眠,卻無論如何都難闔眼。

不知過了多久,顛倒的視野裡,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從遠處向她走來。

霍贇應該是趕最後一趟安檢進來的,步伐慢而沉重,臉上的表情看起來是已經著急過了。

時聞不接電話。她的去向存在那麼多可能性:改乘其他交通方式了;回學校了;去酒店了……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麼在這偌大的機場裡,一處一處找過來。

彼時霍贇已經開始在白塔寺的修行。

李業珺勸不回他,冷厲又慈悲地給他定下一個胡鬨的期限,命令他期滿即返。

寺裡住持不敢真的收他,隻當他是上山聽課的居士,每日晨鐘暮鼓,給他安排些抄經灑掃的功課。他自己把頭發剃了,理成一個短短的圓寸。

沒有人理解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時聞也不。

但她不會刨根究底問為什麼,也不會像彆人那樣質疑他的決定。

今年入秋,時聞坐很久的車,到雁回山去看過他一次。霍贇和她在湖邊的銀杏亭閣對坐,相顧無言良久。她勉強笑著摸了摸他的圓寸,說他像隻長得好看的獼猴桃。他忍受著她如舊日的親近,沒有去攥她的腕,隻輕聲說了句“山路不好走”,讓她以後不要再來。

如此相隔幾月不見,霍贇的模樣沒什麼變化,仍是端正俊朗,眉眼溫潤。或許是在禪寺裡沉浸太久,整個氣質越發內斂。今日下山,黑色長款羽絨服裡還套著灰撲撲的居士服,鞋也是做工粗糙的一雙。

國內航線的頭等艙休息室不是24小時服務,找不到更舒適的地方可以度過。夜裡機場很冷,霍贇將自己的線帽摘了給時聞戴上,又將頸間繞著的灰色羊絨圍巾取下,折疊成方塊給她當作枕頭墊著。

“睡吧。”他盤腿坐在地上,很輕地握住她垂落的手,“我在這裡。”

時聞呆呆望他,喉嚨好似痙攣了一下,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雪是死亡的、純白的名字。在備受煎熬的混亂睡眠裡,她夢見更大的雪落下來,要將世界牢牢覆蓋。有一道目光,離她很近,又很遠。始終闃寂、柔和、不善言辭地注視著她的掙紮。

所有一切都在推著時聞向前。

北方的雪落到南方,化作一場冷雨。

時鶴林的葬禮舉行得簡單而潦草,時聞沒有廣發訃告,到場的人數寥寥。

阮聘婷體麵周全,肯幫死在獄中的前夫處理喪事,已然仁至義儘。阮微尚且年幼,抱著時聞哭了又哭,傷心得昏睡過去,被安慰著抱進車裡。阮聘婷看著故人之女,疏離而和善地囑咐,“往後有事儘管來找我”,又盼她一切都好。

時聞頷首應下。

但心裡已經知道,往後再難有碰麵的機會。

天穹震顫,陰雨止息,人生於刹那間凝結。

時聞默默收了傘,灰色雨滴沿著傘骨滴落,將青石板洇得更濕。人都走儘,她拾級而上,重新回到父母墓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