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由一場又一場暴雨連接而成。
洶湧的潮,將精疲力儘的夢也澆透。
渡鴉麋集的黑暗叢林,植物擁攘滋長,一支箭從精靈手中脫身而去,命中野獸沉重而炙熱的吐息。
往前一步是陷阱,退後一步無可轉圜。雨水的遮蔽,消解了她正處於危險境地的事實。
而偽裝成人的野獸譎詐多端,會在她悲憫低頭之時,揭開人皮,將她一口吞掉。
轟隆——
噩夢消融,時聞在雷霆中陡然驚醒,心臟傳來鈍痛,發現自己正被緊緊攬在懷中。
偌大臥室裡,薄荷味冷氣流淌,霍決一身清涼水汽,側躺於她身後。
距離上次爆發衝突,已經過去兩日。
表麵風平浪靜、實則岌岌可危的兩日。
霍決刻意避開碰麵,白天幾乎不見蹤影,但等她睡下,又會悄無聲息到她身邊。
時聞睡眼惺忪,怔怔然看向搭在腰間那隻手。
許是發覺她醒了,霍決忽然抱她抱得很緊,仿佛要將骨骼的尖硬,刺入血肉的柔軟。
她太瘦了。胃口差,嘴又挑剔。好不容易叫他在身邊養出些肉來,這段時間又忽地清減下去。
“我們去挪威過生日,好不好。”霍決無端開口,語氣很輕,包含某種低姿態的哄騙,“像上次那樣,去吃特羅姆瑟那家餐廳,去看北極熊,你會開心。”
時聞懨懨拒絕,“把護照和手機還我。”
“你覺得亞港無聊,我們可以多在外麵轉轉。”霍決置若罔聞,乾燥的唇在她肩上擦吻著,“去瀨戶內海住幾天怎麼樣?你說過想去逛那邊的美術館,等我把手頭的事情處理好,我們可以一個島一個島慢慢逛。”
“你打算一直這樣自說自話下去?”時聞半撐起身,望一眼窗外暴雨,又輕飄飄回頭乜他,“彆回避問題。”
霍決左手落空。
那種無可無不可的輕鬆語調消失了,變成一種隱隱壓迫的沉。
“我不可能讓你走。”他說。
“我也不可能留下來。”時聞神情寡淡,聲線顯得冷清,“我不想恨你,霍決。你是騙過我。可你從前對我的好,不管是出自真心假意,我都切實得到過。我不想連同那些也一起毀掉。”
雨夜的幽暗滲入呼吸。
霍決還陷在絲被裡,深邃的眉弓在鼻側投下陰影。一雙黑沉沉的凜冽眸子由下而上,任由她居高臨下地壓製自己。
“你愛我最好。”他語氣吊詭地輕柔,“恨也不錯。我不在乎得到的是什麼,但不能什麼都得不到。”
那道目光似尖刺蜇傷,令時聞難以忍受,忍不住伸手擋他眼睛。
“怕我?”霍決沒有動,就勢吻她指骨,“現在才怕,是不是太晚了。”
時聞絨長睫毛闔著,“我看不懂你。”
“我隻是想讓你回心轉意。”霍決充滿技巧地示弱,露出自己展示性的軟肋。
“通過把我困住的方式?”時聞諷刺,“絕妙的主意。”
“我不想做令你不開心的事。”霍決避重就輕,“前提是你彆再試圖離開。”
“你覺得可能嗎,在這一切發生以後?我們之間的信任已經坍塌了。”
“我不介意你騙我。”
“你當然不介意。一舉一動被掌控的是我,被蒙在鼓裡的是我,被架在台上演獨角戲的也是我。你又何曾受到什麼損失。”
“你要走,這還不夠嗎。”霍決平靜垂眸。
時聞感覺可笑,為他的無恥與詭辯,“一枚偏離了計劃的棋子。留下來,你才更費心。”
“我從來沒有把你當作——”霍決皺眉,似是不願重複她的論調,“我不想騙你,時聞。可你不會願意更早知道事實的。我沒有辦法說後悔,否則我們連這段時間都不會有。”
不知有意無意,他將話說得模糊。
時聞聽懂了。
但沒有被他假意的溫順打動。
“既然如此。”她將手抽回,“那你就該為自己的不後悔付出代價。”
四目相對。
緊接著,是漫長、無聲的對峙。
“外麵雨這麼大。”霍決起身,鋒利的眉眼低垂,溫熱呼吸撲在她耳畔,“離開我,你要去哪裡。”
“我一個人也可以去瀨戶內海。”時聞說,“如果我想的話。”
“長大了。”霍決低低笑歎,咬字極輕淺,又極清晰,“可我總還覺得,你還是那個和我一起去黑沙灘看日落的小女孩。”
空氣中有種叫人恍惚的清涼。
時聞被無以名狀的情緒裹挾住,不可避免地想起他們的初遇。想起那個被獨自丟在異國他鄉、連中文都不會講幾句的小男孩。
心忽然塌了一塊,仿佛螞蟻在細細密密地齧合。
“……彆說這種沒有意義的話。”她垂下視線,“我已經做了決定。該你了。”
“是我之前的表述得不夠清楚嗎。”霍決定定看她,溫和又充滿惡意地道,“ bb,我不會讓你重新開始的。”
他右手托住她腮頰,習慣性揉了揉那枚眼下痣。
那是一隻充滿力量感的手。骨節分明,指腹粗糙。用力的時候,仿佛什麼都能捏碎。
他的短發搭在額上,軟而淩亂,削弱了幾分眉眼的淩厲。如同一頭收斂銳意的獅子,蜷起了爪子,溫馴地滑下去,甘願扮演無害貓咪。
“我有無同你講過?其實每次見你走,我都驚你會蕩失路。”
[ 我有沒有跟你說過?其實每一次看你離開,我都擔心你會迷路。]
絲緞裙質感微涼,被高挺的鼻梁輕輕蹭皺。霍決一寸一寸,嗅吻她身上青綠的苦橙葉氣息。
“喺度寫低我個名,好唔好啊?”
[ 在這裡寫我的名字,好不好?]
右腕那串白奇楠,生硬地抵住腰側。青年手心發燙,似灼燒的火舔過小腹。
“霍決的——
主人。玫瑰。阿芙羅狄忒。”
他語氣很輕,喉結很明顯地上下滾動,眼神直白而露骨,帶著某種壓抑的狂熱。
時聞心臟銳縮,宛若一團被揉皺的信紙,撇落作廢的千言萬語。軀殼因著這份熔岩般濃烈的侵略與占有,而不自覺微微顫抖。
霍決不緊不慢,嗓音隱含扭曲與渴望,“我會在同樣位置刺你的名字。”
他小臂青筋暴綻,單手脫掉身上短tee,露出精窄緊實的腰腹。灰色運動褲往下拽了拽,不容置疑地捉她的手來碰自己。
“時聞的——
小狗。食物。阿斯蒙蒂斯。”
他笑了笑,英俊又邪氣,如同匕首劃開冷光。俯身討吻時,又有種令人戰栗的虔誠與偏執。
“這樣,你就會永遠記得。”
時聞刹那驚懼,心臟血液泵送,猶如困住了一隻雲雀。
霍決甫一開口,它就抖動翅膀,撲棱撲棱地橫衝直撞。尖硬的鳥喙劃開道道血痕,疼得鮮血淋漓,柔軟的翼羽又於事無補地撫過。
她被窒息感席卷,咬緊了唇,不敢開口,直覺開口就會哽咽。隻能硬生生將臉偏開,拿一對單薄的蝴蝶骨背對著,不讓他得逞。
吻最終落在她不聽話的耳朵上。
這人輕慢慣了,詢問都隻是出於表麵的禮儀,而非真心。時聞毫不懷疑,他是真的有在彼此身上刻下印記的打算。
那下一步呢。
是要在手腳扣上鐐銬,逼迫她妥協?還是以謊言堆砌,再造一座自欺欺人的玻璃花園?
野獸的利爪落於麵龐,無法形同撫慰。蟒蛇的腹鱗盤蜷於身,也不可視為擁抱。
她知道的。
明明知道。
情緒卻還是會因他一言一行而起伏。
霎時間內心惶惶。怕他,也怕自己。惟有逃避似的翻身下床,光腳踩在地毯上。
推開窗,鹹腥的風撇進來,鼓鼓吹起窗紗與她的長發。天與海相融,仿佛隨時要將萬物卷入潮濕的夜裡。
時聞心口脹痛,竭力平複呼吸,眼底波光暗湧。
霍決沒有跟過去,隱沒在陰影裡,安安靜靜與她對望,“一句話都不願意同我講了。”
“……話不投機。”時聞暗暗掐住手心,儘量穩住聲線,“我們誰也說服不了誰,誰也理解不了誰,再沒什麼可談的了。”
“你覺得我有錯。”霍決眼神晦暗,似在遏製逼近的念頭,“我可以改,也可以等。我有耐心。我們可以跟以前一樣。”
“你憑什麼為我改?”時聞輕聲質問,“你就是那樣的人,沒必要偽飾。易地而處,我也不會為了你而改變。”
“我不需要你改變。”霍決淡淡道,“我需要你開心。”
“我們分開。”時聞聲音幾乎湮滅在雨裡,“我才會開心。”
霍決沉默片刻,臉上那種若無其事的、偽裝的溫和終於耗儘。
他麵無表情坐直身體,重新恢複了那種居高臨下的壓迫感,瞳仁被一種峻厲而濃稠的情緒浸透。
“彆一直踩我底線,bb。”
“‘於己有利時,則須愛人。’”時聞囈語般喃喃,“這還是你教會我的。我對你而言,已經不剩什麼價值。可替代性高,又有意見分歧,不值得繼續浪費時間。你現在一時意氣,但很快就會分清利弊的。”
“還有什麼高見?再多說幾句聽聽。”霍決麵色沉鷙,嘲弄地扯了扯唇角,“你可真了解我。”
“或許你是覺得我不了解你。”時聞頓了頓,抬起帶有挑釁意味的眼睛,“但這麼多年,你應該很了解我才是。”
從小到大,時聞的性格就沒變過。
她心腸軟是真。一意孤行也是真。為人吃軟不吃硬,行事開弓沒有回頭箭。絕非放任創口化膿之人。
霍決知道的。
正是因為知道,所以才沒有辦法輕易放她離開。
他沒有說話,目光沉沉,像一尾捂不暖的蛇,綿柔又陰冷地遊弋在她腳邊。
“我做不到既往不咎,也已經失去了對我們以後的想象。”
時聞心率跳快。像溺水的人。需要微微屏住呼吸,以此保持清醒。
“我是想體麵地道彆,或許這給了你可以修補的錯覺,可是——”
她抬眸。
定定注視他。
很輕、又無可挽回地搖了搖頭。
“算了吧,阿決。”
窗外。
暴雨豐沛。大海搖撼。夜晚浩大而晦暝,似要將整座城市困在原地。
此刻,有人無比需要日出。
*
時聞是在雨停的翌日走的。
霍決人在亞港,每逢舊曆初一,都要依規矩回去主宅陪霍耀權吃飯。
他早早出門,又特意在午後中途回來一趟,推開書房門時,時聞還戴著耳機在上網課。
他沒走近,輕輕叩了叩門,將卡布奇諾玫瑰嵌在門把上,好似從冷硬的金屬裡生出了花枝。
時聞抬頭與他對視幾秒,沒作任何反應,複又垂眸,手裡無意識轉著一支電容筆。
霍決忍受著她的視若無睹,倚在門邊等待良久,直至列夫上樓提醒,才一言不發離開。
電容筆哢噠摔落。時聞沒有彎腰去撿,發了半晌呆,將臉埋進雙掌,深深吐出一口濁氣。她向來沒有他那種裝作若無其事的好本領。
門沒有關,不久後廚娘送鮮果拿破侖和果茶上來,又見女傭推著兩個行李箱經過走廊往樓下走。碳黑色是他的,鈦銀色是她的。
並非隨口說說,霍決當真訂了明早飛特羅姆瑟的航班,減去時差,正好能趕在她生日前夜落地挪威。
口頭性質的反對是無用而徒勞的,假裝平心靜氣的溝通亦不起作用。所以時聞連“不”都沒說,表現得漠不關心。
不破不立。一條路走不通,便隻能換另一條。
半小時後,她合上筆記本。抽出鋼筆,想了很久,還是沒能寫下一句話。玫瑰看了須臾,也沒有拿。
離開書房,窗外還是一片濕漉漉的灰,剛被連日暴雨衝刷過,光線都沒來得及變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