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資本家和無產者打造成商家和消費者的概念,是一場用心險惡的陰謀!”
例行忙碌的工作日下午。
易覺新聞財經部眾人敲字的敲字,挖料的挖料。就黃天覺一隻小土狗無所事事,兩眼青光盯著手機喃喃自語。
“套路,都是套路。提前半個月開始搞預售,聲稱全年最低價,其實就是先把常售價提高一大截,然後再裝模作樣打個折給幾張優惠券——害得靠搶。最後也不見得便宜到哪兒去。電商層出不窮的消費陷阱,嘖嘖嘖,陰險!”
時聞敲鍵盤的動作沒停,“黃總,整間辦公室,估計也就您還能撥冗關注什麼年中大促,為拉動我國內需發展經濟做貢獻了。”
“我愁哇。”小黃唉聲歎氣,滿是苦惱地滑著手機,“女朋友生日快到了。我原本想買對戒送她,但又怕戒指太那什麼,顯著我多著急,逼她定下來似的。上次我們不小心聊到這個話題,她彆提有多緊張,生怕我當場下跪求婚。我就琢磨著,要不還是換成其他東西?項鏈、手鏈之類的也挺好。”
時聞瞟一眼他遞過來的屏幕,挑了挑眉,“金的啊?”
小黃樸實地“啊”了一聲,“金的保值。”
“有理。”時聞點讚表示肯定,灌了兩口山楂美式,又接著滾屏翻財報,“不過我記得你女朋友潮汕的吧。你送金首飾,豈不是更像聘禮,更惹人家焦慮?”
小黃聞言登時“嘶”一聲,沒動靜了。
時聞獲得片刻安寧。
結果沒過幾分鐘,小黃就又“哎哎哎”地振作精神另想點子,“姐,你說要不我送個跟你這差不多的鐲子怎麼樣?你眼光好,她準喜歡。”
“這個?”時聞有點意外地抬了抬手,麵無表情盯了半晌,倒也不介意跟人撞款,但還是勸他,“彆。老氣。”
“什麼老氣,這叫古典美。”小黃義正詞嚴,又湊近了仔細瞧,“不過這是玉還是什麼玻璃石頭,你在哪買的,要好幾千不?”
時聞隨口敷衍,“差不多吧。”
雖然少說了個萬字。
南方暑期溽熱,多穿無袖半袖。這清泠泠的翡翠,近來每日在她纖細藕白的手腕上晃蕩,一掬水似的,潑得悶夏氛圍都清涼。
戴久了自己都忽略了,仿佛原本就長在腕間。
也不是沒試圖摘過。隻是每次摘了,霍決第二天總能變著法子給她套回來。翡翠鐲子圈口小,穿脫一次格外費勁,這麼反反複複拉拉扯扯,弄得人格外心煩意燥。
她是真想不明白,霍決逼她日常戴這東西的用意是什麼。
上到這價位的首飾,其實多數已不再承擔它原有的穿戴裝飾功能。更多的,是供在玻璃櫃裡對外展示其昂貴與華美,趨向於某種投資、收藏或彰顯身價地位的社交意義。
即便偶爾上身,也是在嫁娶、生辰、正式晚宴這等重要時刻,搭配高定禮服穿戴。哪會像她這樣,搭件無性彆白tee和卡其工裝裙,全身單品加起來不超兩千塊,偏偏手腕襯一隻天價鐲子。
所幸身邊的人都看不出來。也不會想到有人把一棟房子戴在手上出來打工。隻會高高興興誇一句“哎喲你這鐲子真綠,襯得你皮膚真白”。
好言好語講不通,還不回去。其實也不是沒有更極端的拒絕方式,——譬如直接磕碎。反正說了是贈與,那就是禮物,過後不論她如何處置都不構成問題。
可惜時聞自認沒那個魄力。
帝王綠的孤品鐲子。貴是其一,美是其二。翡翠何辜。但凡稍微有點鑒賞力的人,都狠不下心乾出這種糟蹋事。
霍決大抵也是吃準了她這種心理。
惟有暫且維持現狀。心想忙完這段時間,她親自過亞港,還到霍老爺子那裡去,一了百了。
小黃哪辨得出來這翡翠什麼成色,聽時聞說幾千塊,就當真以為是幾千塊。滿心歡喜地把手機拿起來,“快快快,鏈接推我。”
“推你個頭。”時聞心虛轉移話題,“這麼有空逛淘寶,趕緊把圖片整理好傳我。”
“郵件裡不寫明天才ddl嘛。彆慌,我待會兒弄,下班前給到你。時間保準把控得一分不差。”小黃振振有詞,又左右瞟一圈,壓低聲音,“況且,姐你這稿到時能不能過審都不好說呢。”
“又聽了什麼小道消息回來?講。”
“據說——”小黃腳一蹬,神神秘秘地滑著椅子湊過去,“據說啊,剛剛我在茶水間聽娟姐她們聊的,好像昨天周氏影業那邊法務來人了。”
“法務?”時聞一副不太上心的表情,“準備起訴娛樂部還是我們部,什麼由頭,站得住腳嗎?”
“估計就侵犯肖像權、名譽權之類那些唄,來來去去幾句施壓的話。”
“我們措辭多嚴謹啊,牙清口白,又沒造謠。旗下高管藝人被逮的是他們吧,被經偵調查的是他們吧,財報憋不出來被監管處罰的也是他們吧。況且捂了易覺的嘴又怎樣,外麵多的是要吃這塊流量的媒體。”
“關鍵不是這個。”小黃多此一舉地將手擋在嘴邊,“你知道咱們大老板跟周氏董事長什麼關係嗎。”
“什麼關係?”時聞故意壓低聲音,學他一驚一乍的語氣,“連襟唄。”
要不然周燁寅那二世祖,當初怎麼敢大搖大擺地上新聞社堵她,還得副主編親自去迎。
小黃大驚失色,“哇靠,就我最後一個知道?”
“親兄弟尚且明算帳,更何況這隔了好幾層的親戚。”時聞冷笑一聲,“勸你還是彆抱僥幸心理,趕緊弄圖吧,我這篇明天一定發得出來。”
就這麼隨便幾句,把人垂頭喪氣地打發走了。
她斂了表情,定了定神,接著把頁麵打開的文件翻完。隨後拆開一板黑巧,拿員工卡到隔間刷打印權限,一邊補充糖分一邊抱著手臂等機器嗡嗡吐紙。
邊緣鋒利的A4紙一張疊一張,上麵標準宋體字橫豎規整,全是與周氏影業相關的資料。
方才同小黃講的,並非誇大事實。
周氏影業財務的虧損來自方方麵麵,當下已然陷入嚴重的債務危機。
據內部人士透露,因資金鏈斷裂,集團所有重要項目現已全麵停擺。原本備受期待、承擔資金回流任務的暑期大作,在等待排片過程中也被臨時撤檔,可謂雪上加霜。
此外,一位曾經合作數次的國際名導,通過媒體公開宣布不會再讓周氏發行任何一部她的新作。言論一出,股價狂跌。
諸多業內人士判斷,為求自救,周氏未來可能會公開招募重整投資人。但影視企業不同於實業、互聯網公司或金融機構,它過分依賴項目,天然地具有一種偶然性與脆弱性。翻開影視企業的財務報表,可以看見資產項多是無形資產,是創意,是版權,是人。
這樣的企業在國內外大大小小千千萬。建立起來不易,摧毀卻隻需一瞬。可替代性太高,不具備多少重整價值與重整可能性。
而將事態往更壞方向推動的,是輿論。
周氏影業縱容旗下高管藝人性侵犯、性賄賂的行為,不論最終在法律上如何判定,在公眾討論的層麵上,已然板上釘釘。
與娛樂圈相關的內容,總是能在社交平台上鬨得轟轟烈烈。這也是時聞和許安怡選擇從周氏切入的原因。你要利用大眾的聲音,就必須拋出大眾感興趣的話題,提供討論與關注的溫床。
而在自身存亡不受影響的前提之下,大眾不關心政治,不關心軍事,亦也不關心科學或經濟。
大眾關心娛樂。
本身就漏洞百出的周氏影業,是她們滾動輿論、撕開缺口最好的工具。
相較而言,看似被無辜牽扯入局的沈氏,情況要樂觀許多。
雖然有那份高風險IPO對賭協議壓在頭上,近期亦出現被強製執行、頻頻減持套現等危險信號。但沈氏畢竟規模更大、架構更穩固,有實實在在的產品與生產線,項目又牽扯到諸多有實力的投資方、合作方,縱是天大的醜聞落下來,也能硬撐幾年。
時聞不急。
她也並非要沈氏一朝一夕坍塌,她隻要沈夷吾最終付出應有的代價。
打印機長長“嘀——”一聲,停止吐紙。時聞將文件攏起,回工位簡單收拾東西,看了看窗外天氣,拎包走人。
電梯門開,正好撞見去樓下咖啡廳回來的小黃。
小黃一臉驚訝,晃了晃手裡的紙袋,“給你帶了蔓越莓可頌。姐你今天不是沒采訪行程嗎,這是去哪兒?”
“又是玩小遊戲簽到90天換購的?”
“什麼,真金白銀買的!二十塊一個!”
“哇,大出血。不過我看我是沒那福氣能蹭上黃總請客了,您自己啃了吧。”時聞把他趕出電梯轎廂,隨意擺擺手,“回頭給你推個首飾品牌,好好弄圖,彆瞎琢磨了。”
離了公司大廈,霜灰色雲層翻湧,天空驀地變了顏色。
一路向北,時陰時雨,那片濕漉漉的雲一直追著淋到郊區。泥土草木泛出腥味,被海風挾著一陣陣地吹。
恰逢墓園有葬禮。停車場滿了一半,時聞泊在一排參天的鬆樹下,撐一把透明雨傘,抱起副駕的白芍藥往山上走。
新葬的墓碑立在時鶴林夫婦西南方向。逝者是個明眸善睞的年輕女子。尚且輕飄飄的年紀。好可惜。圍在墓前的家屬不多,灰白發比黑發多,啜泣聲細細融進雨裡。
印象中的葬禮,總是伴隨著陰翳、雨水與空虛的緬想。
時聞從階梯經過,匆匆掃過一眼,就低頭斂眉,不再看。
芍藥放在父母墓前,她持傘靜立,聽著底下如潮水回溯的嗚咽,心中默念幾句話,沒有訴諸於口。隨後俯身弓腰,猶如印證某種承諾,將額頭貼在洇濕的花崗岩上。
良久,斂下思緒繼續往上走。
南坡無人,拎著裙擺一階階爬上來,霍贇的墓還是那麼孤伶伶地立在那兒。時聞翻開手袋,拿出一台寶麗萊,按下快門,攝取一片灰撲撲的海。
天太暗了,感光和色彩都很差,再用心的構圖也難挽救。但她還是耐心等待顯影,將相紙放在霍贇名字前。
“你也知道,雲城的雨總是來得突然。”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輕聲道歉,“下次天晴,再給你補一張漂亮的。”
又默默待了片刻,倏忽聽見腳步踩碎水窪的動靜,她應聲回頭。
蒙蒙雨裡一把泛青的傘,傘下一個不苟言笑的高大保鏢,恭恭敬敬護著一位年近五十的貴婦人。穿素色絲綢衣衫,身材皮膚皆保養得宜,細挑鳳眼藏在墨鏡後,一臉冷傲地打量著時聞。
時聞很快反應過來,站直身,頷了頷首,“珺姨。”
李業珺沒回這個禮,連形式性的微笑都沒有,一如既往的目中無人。
她徑自走到霍贇墓前,垂眸掃過擺在漢白玉碑石前的相紙,將手裡拎的一束馬蹄蓮壓在上麵。
“有心。難為你還記著贇兒。”
李業珺的聲線亦如其人,不親近,也不圓潤。像一把鑿石的利斧,高高在上地睥睨著,隨時不知要劈落何處、劈向何人。
時聞自小在那種養尊處優的環境長大,分得清客套恭維,自然也聽得出明褒暗貶。她沒回這句話。對於李業珺其人,恨不恨的,談不上,但總歸沒多少敬重,也沒什麼打交道的必要,她點了點下巴就告辭要走。
去路卻被那位保鏢擋住了。
明明下著雨,李業珺仍掏出一方純白絲絹,一絲不苟地擦著霍贇的碑,仿佛在清拭並不存在的灰塵。
她動作很慢,又很細致。墨鏡摘了,跟鴕鳥皮手袋一起隨意放在地上,露出整張蒼白的臉。
到了一定年紀之後,美與氣質都是需要錢來堆砌與維持的。這一點在李業珺身上詮釋得淋漓儘致。是以旁人需要格外花許多時間細看,才能看穿她身上那股疲憊倦怠的神態。
她似乎也知道時聞在觀察她,膩白手指搭在霍贇名字上,一邊摩挲著,一邊冷淡發問:“回來多久了?”
“有段時間了。”時聞如實答。
李業珺點點頭,問了,又不甚在意答案,隻不緊不慢接著手中動作,“折過三房的勢頭。把我踢出董事會。弄得霍銘虎半生不死沒幾年好活。那個賤種就又有時間重新同你廝混在一起了?”
時聞早有預料不會聽見什麼好話,神色淡淡的,沒作任何反應。
“我早就同贇兒說過,你配不上他那樣的喜歡。”李業珺丟下那方絲絹,又拿那種攜厭帶怨、瞵視缺口的目光覷她,“他才走了多久,魂魄都尚未安定,你們就這麼迫不及待。”
“我知道珺姨掛念阿贇。”時聞麵不改色,語氣軟,姿態卻韌得折不斷,“但倘若您隻是為了說這些,那恕我不能奉陪。”
“你倒理直氣壯。”李業珺定定凝視她,“從來新人勝舊人。我不怪你。隻是警告你一句,莫要將那些醃臢事拿到贇兒麵前來講,擾了他清淨。”
醃臢得過你和沈夷吾麼?
時聞下意識想要反唇相譏。
下一秒又思及這是在霍贇墓前。對方還是沉浸在喪子之痛的婦人。有恩有怨,都不急於此時此地解決。末了輕歎口氣,還是將尖酸刻薄的難聽話忍了下來。
“珺姨對我有成見,我解釋多餘,也不需求所謂的諒解。隻是我從未有過謀害誆騙阿贇的心。信不信由您。”
李業珺麵容瘦削而刻薄,微微眯著眼睛,擲來的視線仿佛有千斤重。
看在霍贇的份上,時聞以往對她總是溫順、甚或可以說是刻意無視的。少有像這樣辯駁的時刻。
李業珺目光挑剔,靜靜將她瞧了半晌,意外地沒有多說什麼,隻冷冰冰地吩咐,“下禮拜三,舊曆廿五。我要為贇兒辦場法事。你空個時間,到濟海堂一趟。”
濟海堂是霍氏舊宅。霍決縱是掌了權,也甚少回去。霍銘虎不知在哪個國家哪座城養病等死。如今隻有李業珺一個人守在那裡。
時聞與她對視半晌,沒有說好或不好。隻上前幾步,將墓前那束馬蹄蓮撥到一邊,拾起底下浸水變色的相紙,抹去水漬,收進口袋裡。
“這麼一場場法事輪番做下來,究竟是要安他的魂,還是定您的魄?”她語氣平平,聽不出多少嘲諷意味,“阿贇花粉過敏,生前見了花就皺眉。這麼多年了,您連這個都不知道麼。”
這麼不輕不重留下一句,轉身即走。
雨漸漸停歇在回程的路上。
時聞的越野沾了一路山野的泥濘,不好這麼進市區,索性沿途找了個地方洗車。結果洗完車出來,臨近傍晚的天,又淅淅瀝瀝地落起急雨。
她伏在方向盤上等紅綠燈,看雨刷一左一右機械擺動,忽然忘了早上澆完花,自己有沒有將那盆白掌搬回屋裡。
霍決上周飛倫敦。人不在身邊,倒還惦記著每日發消息,囑咐她照顧那株好不容易救活的花兒。
要他多事。
時聞每每叼著牙刷,一邊澆水一邊腹誹。明明是她租的房,勉強算是她繼承的花兒,用得著他隔著半個地球操心麼。
雨天車流走得慢,猩紅尾燈拖得長長的,像無形的線,將各奔去向的車輛短暫串聯起來。
等到終於艱難挪過跨海橋,到達幼兒園門口,一群熒光色小土豆都散得七七八八了。餘淮南大心大肺,也不心焦,挺樂嗬地跟幾個同學在教室裡捏橡皮泥。
“小姨!”見時聞進門,又像等急了似的,扁著嘴,伸著肉嘟嘟的手委屈討抱,“餓!”
時聞來晚了,謝過老師,又向小朋友道歉,抱著哄了幾句,這才牽著往外走。
餘嘉嘉的漫畫賣了版權,近日籌備線下簽售活動,難得離家到蘇城出差幾日。餘淮南托付給時聞和保姆阿姨照顧。阿姨白天休息,晚上住家。時聞免她辛苦多做這頓晚飯,便都帶著餘淮南在外麵吃,讓她入了夜再過來。
車泊在路邊,時聞分心與餘淮南商量吃什麼,遲了些許才注意到一直等在門口的那道身影。
費詡穿一件速乾短袖,壓一頂鴨舌帽,整個人隱入陰影處。帥還是帥的。就是眼睛底下一圈淡淡青黑,看著像是玩命熬過幾宿夜。所幸知道是來見孩子,邋邋遢遢不像話,衣服都換了整潔的,胡茬也臨急臨忙刮了乾淨。
時聞不知道他們一家三口現在具體什麼情況,也自覺不摻合。正猶豫著直接走人會不會對小朋友影響不好,就見餘淮南頭一擰,鵪鶉似的埋進她懷裡,怯生生地不肯去看等在門口那人。
哦豁。
連餘淮南這種一拐就跑的自來熟都搞不定。
看來闔家團圓,任重道遠。
一時不知是該心疼小朋友,還是幸災樂禍費詡有長長路要走。
不過舉報周燁寅和沈釗聚眾吸毒那事,自己畢竟借過費詡的力。倘若不是費詡態度強硬不肯放人,後麵的事情不會推進得那麼順利。
她自認是知恩圖報的人,此刻便隻彆過臉裝沒看見,沒有冷言冷語故意說什麼。
隻是毫無眼力見兒這一點——時聞以前想不通,如今恍然大悟了——餘淮南大概率是遺傳自父親。
“打擾。”費詡跟上前來,聽得出是顧忌孩子在場,極不自然地緩和著那副冰山麵孔,“餘嘉嘉人呢?”
時聞把餘淮南放進兒童座椅裡,搭著車門擋住他視線,似笑非笑道,“不是吧,費隊。你自己剛領了證的老婆,你問我。”
“在局裡待了兩天,剛處理完周燁寅那件案子的手尾。”費詡有意拋出這個名字博取同情分,又頓了頓,“她沒接我電話。”
時聞心道“活該”,嘴上仍禮貌周全,“她出門了。近段時間不在家。”
“和誰?”費詡目光微沉,“那個姓何的醫生?”
一般不是該問去了哪,或者多久回來?
時聞饒有興味地挑了挑眉,涼涼覷這便宜妹夫一眼,“事關隱私。這就不是我該透露的了。”
費詡聽懂她言下之意,默了默,沒有不體麵地在大街上糾纏。隻低頭看一眼車裡奶乎乎窩著的小豬崽,將手裡拎著的紙袋遞了過去。
“有勞。”他言簡意賅,“我明日再來。”
時聞接了,打開一瞧,是餘淮南最喜歡的那家栗子蛋糕。糟蹋什麼都不能糟蹋吃的。她替小朋友收了,隨意擺擺手便上了車。
點火啟動後想了想,沒忍住,還是落下車鏡,說不清好心還是惡趣味地奉勸一句,“不過費隊,你近幾日還是彆來了,免得空等一場。餘淮南有我照顧。她好久沒休息,難得有人陪,估計沒那麼早回。”
言罷,車鏡合上,跟著音響裡Love Is A Game的旋律轉了個上揚的音,一腳油門往市中心最旺的購物商圈去了。
一大一小去打卡了近期人氣超高的一家泰國菜,味道不錯,場內還有表演看,氛圍炒得很雀躍。餘淮南剛剛那點低落很快被衝散。時聞也不去探究他為什麼會排斥費詡,隻帶著他到處逛逛玩玩,順道購入幾個聯名樂高和一塊新滑板。
小豬崽興致高,但電池容量小,體力燒得快。回程前半段還嘰嘰喳喳扒著窗講話,後半段直接沒了聲音,往後視鏡一瞧,歪著頭睡著了。
到了小區停車場,時聞拎起大包小包購物袋,又頗有些吃力地把熟睡的餘淮南從兒童座椅裡抱出來,腳一踢,把車門關上,回身往電梯走。
“豬啊。才幾厘米高,吃這麼重。”她喃喃抱怨。
等在電梯廳拐角處的不速之客,聞言向她伸出手。
“你就這麼帶小孩?”熟悉的、漫不經心的語調,“小朋友聽了會哭。”
霍決一身質感灰西裝,領帶卸了,紐扣鬆開幾粒。煙掐滅,仍遺留淡淡薄霧,呼吸一吞一吐,襯得脖頸間一枚喉結分外性感,像某種鬆科植物的果實。
時聞愣了愣,半晌才回過神,把懷裡的小豬崽抱緊了不讓他碰。
“關你什麼事。”她視線回避,語氣也生硬,“一身煙味,彆熏到小朋友。”
霍決後退一步,抬了抬手作投降狀。而後單手解開一粒扣,把沾了煙味的西服外套脫掉,隨手扔進電梯前的垃圾桶裡。
下一秒,又極富技巧性地從她手裡順過那幾袋重物,口吻淡淡地責問,“改密碼了?我進不去門。”
聽話裡意思,是空等了段時間。
“搞清楚點狀況。”時聞目不斜視,繞過他用手肘按上行鍵,“我給過你密碼嗎?說好的事先告知,誰要你自己一聲不響地來。”
霍決靠近一步,時聞抬頭盯住顯示屏,將將忍著,才沒示弱後退。
“明天有個新能源峰會。本來應該直接從倫敦飛京城的。但實在想見你。”霍決避重就輕解釋一句,微微俯身注視她,“五天不肯接我一個電話。你好忙嗎,聽我道句晚安的時間都分不出來?”
能成大事的野心家,確實必備粉飾.太.平的能力與刀槍不入的厚臉皮。霍決可稱個中翹楚。不管上次結束是撕破臉皮的爭吵,還是難以轉圜的冷戰,再見麵,他還是能表現得好似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不像時聞。
在麵對霍決時,她常常不知道自己是該表現得更理智或更感性,更冷淡或更親昵。所謂“應該”,也隻是理想化的決心,實際臨場,情緒並不完全由自我掌控。
“忙不忙,也要視對象和事項而定。”時聞不想搭理他,含混講完,頭就負氣地擰過去。
兩人腳尖對著腳尖,日光燈算不得柔和的光線籠罩下來,在彼此之間暈出一灘影子。
這句話不知犯了霍決什麼忌諱。
她有心要扯離些許,然而他不想被推開的時候,她就無論如何都推不開。
戴白奇楠的右手往下滑,扶在她頸側,一個充滿掌控感的姿勢。略低一低頭,彼此鼻尖就碰在了一起。沒等時聞做出拒絕的反應,他討好地蹭了蹭,就直接不偏不倚吻下去。
時聞剛剛吃過冰淇淋,唇舌有熱帶水果的甜香,軟膩得勾人。霍決故意拿那種又凶又輕浮的方式親她。彼此一人探入一人推拒,舌尖搔刮著上顎,漸漸水聲輕起。越是用力抗拒,反而糾纏更甚。
這絕非一個恰如其分、適合出現在外麵的吻。
時聞被親得無意識仰頸貼近。但理智尚存,內心忿忿,不住拿腳尖踢他脛骨。又拿手去遮餘淮南眼睛,怕小朋友被吵得醒過來。
霍決倒是什麼顧慮都沒有,吃準了她不敢鬨出什麼大動靜。電梯門“叮——”一聲開了又關,有住戶從裡麵走出來,他還坦然自若攬著懷中人往旁邊讓了一步。
直至時聞逮住機會狠狠咬了他一口,彼此距離才終於被拉開。
她氣得耳廓潮紅,礙於雙肩被握住,騰不開手,急不擇途拿額頭往他下巴猛撞過去。
“有病啊你!”她咬牙切齒低聲罵,“無緣無故跑過來衝我發什麼脾氣!到處都是人和攝像頭,想搞現場直播彆扯上我!”
“你才知道?”霍決表情一點變化沒有,好整以暇答她第一句。指腹擦過唇角,一點點鐵鏽味的血絲。又抿掉。
末了幫她揉了揉額角,居然還似讚似嘲地笑,“好硬的腦殼。瞪我乾嘛,你不痛嗎?”
好厚的臉皮!
時聞還想發火踹他幾下,可惜劍拔弩張的氛圍下一秒就被打破。餘淮南奶聲奶氣地咕噥著,扭動幾下,要醒不醒地開始揉眼睛。
時聞當即收聲,閉了閉眼收斂怒意。再怎麼惱火,都沒有在小朋友麵前吵架的道理。
餘淮南嘟嘟囔囔地醒轉,分不清晝夜地先說一句“早安”,又黏糊糊地在小姨臉上吧嗒印一個啵啵。
這會兒轉頭,才發現有個帥叔叔正盯著他們瞧。時隔不久,小豬崽當然還記得這個舉他飛高高的人,不僅自來熟地伸手討抱,還高高興興地主動喚人“小姨丈”。
霍決假模假樣笑了笑,複又披上那層英俊溫和的皮,和風細雨地弓身來接。
時聞拍開他的手,低低警告,“彆裝。”
他最討厭軟趴趴的東西,能願意抱就有鬼了。
霍決手落空,也不勉強,轉而揉了揉她眼下痣,“這麼凶,幫你減輕點負擔都不行?”
輕佻得時聞幾乎又想拿頭撞他。
兩個大人氣氛不對勁。小朋友大多敏感,餘淮南不忙著吃零食睡懶覺的時候,感知情緒的能力其實也不弱。
他見過自己媽咪與那個鴨舌帽叔叔起爭執的場麵。媽咪從來沒有那麼大聲講過話,也從來沒有那麼傷心地流過眼淚。如今見小姨一副怒目而視的表情,小豬崽嘴巴扁了扁,理所當然以為是自家人受了氣。
餘淮南護短,登時環住時聞脖子,直起腰板,正氣凜然地主持正義,“不許欺負寶寶的小姨!”
“是你小姨欺負我。”霍決懶洋洋看這小不點一眼,微微壓著下頜,展示罪證一般指著自己被磕破的嘴唇,“喏。”
餘淮南是個小沒眼力見兒外加小沒骨氣的。彆人說什麼都信。心裡大概也更傾向於自己凶巴巴的小姨不會挨欺負。聽人這麼一解釋,登時“噢”一聲,塌了腰板,正義也不主持了。
“男孩子,痛一痛,其實沒什麼的噢。”敷衍地呼呼吹一下,一雙葡萄眼滴溜溜當沒事發生過。
完了彆人隨便伸一伸手,又跟多親熱似的,把小姨一蹬,順杆爬過去,興高采烈晃起小短腿,歡呼起“小姨丈,飛高高”,方才那點義憤填膺的勁兒全拋腦後了。
時聞麵無表情乜著他們唱戲一樣一來一回,一聲都不想吭,自己按鍵進轎廂。
霍決不疾不徐側身跟進去。
電梯在十一樓停下。
一梯兩戶,時聞把餘淮南和大袋小袋收回來,進了對麵的門。
霍決知禮自持地沒有硬跟進去,遞了個眼神,卻也沒等到時聞給他開換了密碼的那扇門。
“砰——”地一聲,門擦著他麵龐闔上。
“回來啦?”保姆阿姨聞聲從廚房出來,慈眉善目的笑模樣,從時聞手裡接過小豬崽,“剛燉好羊肚菌湯,你也趁熱喝一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