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重蹈覆轍的夢。(1 / 2)

冷空氣 空殼麵包 12334 字 10個月前

夏日午後。

日光酥脆。

位於港口的玻璃藝術館,穿透柔軟光線,將室內綿裡藏針的對話都削弱幾分。

“關於時叔叔和霍贇的事,我也深感遺憾。”

沈歌藏起被冒犯的不悅,尾指輕墊,將骨瓷杯放回桌麵。

“可是時聞,往事不可追。這五年間變化太多,不管是雲城,還是雲城裡的人,早已不是從前的樣子。你還太年輕,不要總是執著於糾正過去的錯誤。我對你沒有惡意,勸你這一句,完全是出於不忍。你若聽不進去,將來恐怕要因此吃不少苦頭。”

她年長,又久居上位,言辭表麵和氣,實則傲慢,將對方視作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撞後輩。

時聞不卑不亢,薄薄一片背,習慣性挺得很直。

“假如過去的錯誤無足輕重,那麼與之相對的將來,也就毫無意義。”她語氣輕而定,沒有任何虛張聲勢的成分,“我不知彆人怎樣,我自己始終這樣認為。”

“苦頭既已吃過了,往後再多或少,其實沒什麼不同。我來,是想給沈總提供另一個可行的建議。至於怎麼選、怎麼做,相信您會好好考慮,做出準確的判斷。利與弊、風險與得益都已攤開說清了,再往下車軲轆話也沒有意義。言儘於此,好自為之。”

言罷,時聞起身,禮貌頷首,徑自轉身離場。

這場談話結束得比想象中要晚。她錯過了回新聞社的時間點,索性不回了。

從內部辦公區到一樓公共展區,乘手扶梯下來,她微微放著空,心不在焉地思忖著什麼。

因著沈歌一番話,過往避之不及的記憶如潮水回溯。汩汩湧上來,久久退不下來。

日光將她思及之人一步步推入視野。

人跡寥寥的偌大展館裡,霍決一身酷黑,背對一幅巨型星空油畫,站在一個1:1等比例複刻人體標本麵前。

——《命運布光的手》。

這是本次先鋒藝術群展之中,最具分量與噱頭的作品。

時聞今日提前赴約,在進館時順手接過一本導覽手冊翻了翻。在提及這個作品的解析頁,簡單敘寫了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故事:

雕塑家顧薏早年痛失所愛。

其男友死於一場海上事故。作為一名醫生,他生前曾自願簽署協議,將遺體捐獻與國內醫療教育事業,用於人體血管鑄型技術的研究。

這是一項解剖學標本製作技術。過程以人體血管作模具,將填充劑注射入內,待填充劑硬化後,再用酸或堿將其他組織腐蝕掉,留下血管鑄型。簡而言之,即捐獻人的軀體會被完全腐蝕,無法留下任何殘餘。

這具標本作為項目成果,現被嚴格存放於京城某高校實驗室。

而顧薏,根本無法接受這種徹底的消逝。

於是她懇請負責人通融,運用青銅、水晶等材質,以這具標本為原型,1:1等比例複刻了愛人體內的血管分布。

肺腑由難以計數的沙礫、落葉與金屬填充。心臟是他們的訂婚戒指。他的雙手舒展,掌心朝下。腳下懸空,流淌湛藍海水。海中有碎裂的寶石,熠熠生輝的光,坎坎坷坷照回他身上。

比起冰冷理性的解剖學標本,他更近似於一場詭譎豔麗的幻覺。

這個項目中間數度經曆技術困境與心理崩潰,反複中斷、重拾,最終耗費整整五年打磨而成。

五年。

一千八百多個晝夜堆疊。

好厚重的一個數字。聽起來沉甸甸的。沉得仿佛足以改變一切。

但或許有些東西是永遠不會變的。

時聞遠遠望著,沒有向前,也沒有轉身回避。

霍決難得沒有穿西裝。短tee加工裝褲,一身酷黑,勁瘦挺拔,懶懶散散低著頭端詳。亦如少年時模樣。

眼前的情景,很自然地與昨日交織在一起。令人分不清今夕何夕,生出一種時間靜止的恍惚感。

隻是下一秒,他就似有所覺地抬起那雙黑漆漆的眼,對上了時聞的視線。

五年。

一千八百多個晝夜堆疊。

霍決好像變了許多。

又好像哪裡都沒變。

依舊眉目鋒利。依舊英俊。依舊以彬彬有禮來偽飾內心的冷漠與暴戾。

明明笑得更多,身上的壓迫感卻更重。宛若一柄有意收斂寒芒的匕首,刀刃斜斜朝下,不再明晃晃地照人眼睛,隻乾脆利落地直指咽喉。

他們當初分開得那樣決絕。

彼此傷筋動骨,避而不見。

唯一一次匆匆對視,是在霍贇的葬禮上。她與他擦肩而過,先後放落一枝白菊。

而今被諸多人與事一步步推動、驅使,再一次踏入陷阱,重新糾纏在一起,總覺得是場重蹈覆轍的夢。

而這場夢,不止在夜晚魘住她,甚至要將她牢牢覆在日光底下。

“又見麵了,時記者。”

霍決假模假樣抿出一個笑,風度翩翩踱步上前,絲毫不見昨夜不歡而散的冷意。

“好巧。”時聞收斂心神,虛與委蛇應付他,“霍董怎麼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逛展?”霍決環顧一周,連借口都懶得找,“大概。”

“工作日下午。”時聞輕飄飄乜他一眼,“你。逛展。”

霍決斯文頷首,“我認為我休息一下是合法的。”

“白天不見麵。”時聞沒有讓他含混揭過去,“我以為我們有共識。”

“我是什麼閣樓上的幽靈嗎。”霍決笑了,習慣性伸手要揉她眼下痣,“夜了才能出現在你夢裡?”

時聞擰頭欲躲。

霍決當然不會讓她躲,左手生硬地捏住她下巴,將她視線轉回來。

“蔫了。”他微微垂眼打量她半晌,“跟沈歌聊得不愉快?”

時聞眼睛不肯看他,口吻冷冷清清,“聊的就不是可能會愉快的話題。”

“捏著把柄的是你,垂頭喪氣的也是你。”霍決輕嗤,“話不肯說,早餐不肯吃,上趕著來受這趟氣。被人這麼欺負都不吭聲,當我死了?”

“互相試探幾句,算得了什麼欺負。”時聞用力拍掉他的手,“再者,這跟你有什麼關係。”

霍決皮笑肉不笑,“對著彆人一副好聲好氣鵪鶉樣,對著我就會惡聲惡氣地撒野。”

“有任何不滿,都隨時歡迎你滾。”時聞懶得搭理他。她也並非因為沈歌無關痛癢的幾句話而心情低落。

“真蔫了。”霍決倒並不如何在意她的壞脾氣,隻仔細觀察著她的表情,忍不住又去捏她沒戴飾品的耳垂。

“沈歌是個聰明人,說不定比你更盼著沈夷吾早死。你點到為止,不必冒進,她會知道怎麼做的。”

時聞懨懨的,不欲多談,“但願如此。”

“至於許安怡那邊,讓她彆推進得太著急。動靜大了,容易惹禍上身。困獸猶鬥,窮寇勿遏,沈家也不是說倒就一時半會兒能倒的。”

時聞被軟綿綿地揉得心煩,拽住他亂碰的手,不輕不重剜過去一眼,“有點邊界感,拜托。與你無關的部分,少指手畫腳教人做事。”

“冤枉。”霍決低低叫屈,“哪敢教你做事。隻是不想你在我看不見的地方跌跤而已。”

他的瞳仁很深,眼神很亮,微微壓著唇角悶笑,一副眼裡隻有她、誠懇又聽話的樣子。

時聞不自在地避開視線,極力從那種古怪的張力裡掙脫出來,“也少拿我當借口。”

“好吧。”霍決從善如流,態度散漫而縱容,“那就當是為我自己。我閒得沒事乾,吃飽了撐的,就想得罪沈夷吾,就想頂著董事會的壓力趟這渾水。”

說罷,又拿指腹蹭她眼下痣,親昵抱怨,“討你歡心好難啊,bb。”

光天化日,大庭廣眾,人少不等於沒人。時聞不想跟這種指不定哪天就見報的人物在公共場合拉拉扯扯,猛地推開他的貼近,躲瘟神似的繞開往另一個展區走。

霍決身高腿長,懶洋洋追了幾步,就從後麵牽住她。

時聞掙了一下,沒掙開,霍決反倒握得更緊了,“沈歌在樓上看著,你確定要現在甩我臉色?”

時聞冷冷瞥他一眼,很快又直視前方。

霍決唇角折出淡笑,得寸進尺用虎口卡住她手腕,“空了。昨晚給你的翡翠鐲子呢?”

時聞目不斜視,“物歸原主。今早托顧秘書送回貴司了。”

霍決輕輕“嘖”了一聲。

片刻後,便感覺腕間涼涼的,那隻價值不菲的玉鐲被強行套回了她手上。

“這是禮物,不是失物。”霍決輕描淡寫,“打工不易,顧秘書身上還背著幾百萬房貸,彆害人家丟了工作。”

知道當他麵褪不下去,時聞沒費力氣較那個勁,但不忘陰陽怪氣反嗆,“顧秘書知道他老板這麼體恤他嗎。”

霍決矜持地接受誇讚,“他分得清是非好歹,可比某些人有良心多了。”

就這麼一個要掙,一個不放,彆彆扭扭又莫名契合地往前走。

整座藝術館以玻璃為主,視覺簡潔通透,柑橘色日光不受限製,恣意遊走於每個角落。

除卻眼前這個特意用絲絨帷幕搭建的密閉空間。

他們誤闖入內,不自覺噤聲。

居中一個直徑約五米的人造球體。中心裝置光源。外部規整排列1:1尺寸黑白圖像。柔和的暖調光線經由縫隙淡淡暈出。

藝術家Rini Lee收集的上萬張日食圖像——從上世紀的繪畫、照片,到現今觀測到的清晰天象——每一次人類記錄在冊的日食,都被凝聚在這顆緩緩轉動、閃閃發光的巨大星球裡。

視覺實在恢弘。

寓意實在浪漫。

而在感受麵前,言語也實在匱乏。

時聞心有共鳴,站在原地一張張圖像仔細看過去,手虛虛覆在空中。

昏暗闃靜的展館裡,球體內部的光,曲折而溫和地抵住她手掌。皮膚邊緣透出一層柔軟光暈,介於日出與日落的淡粉色,仿佛雪夜裡烘烤的一團篝火。

然後右手與左手的尾指疊在一起。

白奇楠與翡翠碰在一起。

霍決的骨骼比她寬厚太多,也有力太多。

輕輕一攏,仿佛就能將她徹底覆在手心。

時聞沒有動。沒有一如既往地急於掙脫。或許是因為此刻太過靜謐,在星球轉動一周前,都不忍說任何話打破。

他們默不作聲仰頭望了許久,再沿指示從展區出來,天色已近黃昏。

周邊攤位設置在一樓靠近出口的西南角。顧客不多,時聞進去挑了幾本攝影集,又分彆預定了顧薏和Rini Lee的親筆簽名帆布袋。

付款時拿出手機,結果二維碼怎麼都刷不開,信號顯示就剩一格。iPhone真是越更新換代信號越逆天。而時聞如非必要,從不連公共場合的Wi-Fi。她習慣性點開飛行模式,又關掉,打算像以往那樣重啟一下蜂窩數據。

沒什麼作用。

這時,旁邊忽地遞過來一個石墨灰皮革錢夾。

時聞抬眼看過去。

霍決拿著手機,還在用粵語低聲溝通公事。他沒停下來跟她說話,隻挑了挑眉,示意自己在出口處的望海台等她。

時聞本來想說“不要”。如今關係難以界定,幫忙買單這事實在微妙,就算隻是千來塊,她也不想花他的。

可是霍決轉身就走。

她丟也不是,不丟也不是。悶頭翻了翻自己的包,又無語地發現現金這玩意兒,自己其實很久不用了。包裡零錢湊起來也不過五十,印象中僅有的幾張百元大鈔都塞在車上的中央扶手箱裡。

後麵還有人排隊,她沒好意思要人等,最後隻好硬著頭皮翻開霍決的錢夾抽了張卡出來。

“多謝惠顧。簽名帆布包會在一周內郵寄送出,您可以關注公眾號查詢快件進度。”工作人員將打包好的商品與信用卡遞還。

時聞點頭謝過,一手挽過紙袋,一手將信用卡胡亂往錢夾裡塞。

霍決的錢夾,是一款經典短款霧麵鱷魚皮。單折疊。設計簡潔。內襯是黑白植物線描絲巾。夾層裡現金不多,隻放薄薄一兩千打底,卡槽裡各種證件信用卡倒是快塞滿了。

時聞沒留意之前放的是哪個位置,見右側頂上空著,便順勢往那層塞。

結果塞了一半,發現沒法完全塞進去,底下好像有什麼東西頂住了。

她重新把卡抽出來,不小心連帶著,把裡麵藏著的物件也帶出來了一角。

薄而透明、類似宣紙的材質。

因為太過熟悉,時聞幾乎一眼就認出來了這是什麼。

她愣在原地,表情有一瞬空白。過了不知多久,才鬼使神差地,輕輕將那層紙質底片袋抽了出來。

35mm膠片作為市麵上最常見、最大眾化的膠片規格,使用相對便捷,價格也相對低廉。但在本質上,它仍矜持地保有膠片獨有的特性。

亦即,其繁瑣而挑剔的儲存方式。

從膠卷筒裡取出來的35mm膠片,須剪開平鋪,存放溫度與濕度皆有講究,否則動輒容易受潮、發黴、變色或黏連一處。同時要儘量避免摩擦劃傷、油汙灰塵,不可直接上手留指印,亦要避開與其他揮發性化學氣體接觸。

當真矜貴又費事。

而時聞手中的這兩格底片,不知該說它保存得好,還是保存得糟糕。

左邊一格,完好無缺,成像清晰,無變色無劃痕。

右邊一格,卻已經徹底毀了,明顯變色,還致命地缺失了近三分之一畫麵。

看打孔邊緣不規則的損傷,不必猜,也知道這是焚燒的痕跡。

——這是時聞當年點火引燃的底片。

約莫是那時沒來得及燒乾淨,傭人滅了火,事後又被霍決從灰燼裡撿了回來。

難以言明此刻是什麼心情。時聞微微抿直唇角,將膠片舉起,對著燈光凝視半晌。

好輕易,好輕易就能回憶起當時按下快門的情形。

保存完好的一幀,是她懶洋洋窩在越野車副駕,手裡拿一本懸疑小說,側過頭明晃晃地對著鏡頭笑。

燃燒損毀的一幀,是他站在雪山下,背對深冬峽灣,指間夾煙,似笑非笑地睨著她。

這兩幀底片,並非出自於同一卷膠片。卻被有心人刻意裁剪,珍而重之地放在了一起。

而在底片袋下方的空白處,有一行墨藍色的鋼筆字跡,小而隱秘地作了標記。

—— [ 69°39′N 17°57′E ]

特羅姆瑟的經緯坐標。

霍決寫在右腕的刺青。

有一瞬間眼熱,時聞的心臟沉沉地跳動著。幾乎懷疑他是蓄謀已久,故意藏在這裡,就是為了等她發現。

霎時間,似乎隱隱窺見什麼。一灘柔軟血肉,包裹著更為柔軟的、閃閃發光的玻璃或鑽石。

可她不甘心這樣想。不甘心往那個偏頗的方向猜測。亦不甘心再度陷落。

她壓下思緒,輕輕吐出一口濁氣,命令自己停止再探究。將東西歸於原位,裝作什麼都沒發現的樣子,挽著購物袋往出口走。

出口正是日落。

天際濃雲靉靆,水麵浮光躍金,玫瑰紅的光暈向著海平線奔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