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重蹈覆轍的夢。(2 / 2)

冷空氣 空殼麵包 12334 字 10個月前

港口視野開闊,看台上幾近無人。霍決銜著煙,手肘後靠倚在欄杆上,姿態慵懶,右手隨意擺弄著一隻打火機。

一隻純黑電光漆的都彭。

火的層次與顏色很漂亮。哢噠。時聞永遠記得它的聲音,如刀刃般清脆利落。

“刷了一千五。”她神色平淡,將錢夾丟進他懷裡,“這麼幾塊錢,想必你也不需要彆人還。就當是你今天貿貿然出現的違約金了。”

“我倒不介意你還。”霍決挑了挑眉,慢條斯理地往石英沙裡掐煙,“微信好友通過一下。”

時聞不吃這套,“銀行卡卡號給我。”

霍決笑了,“一點機會都不給。”

時聞看他這副遊刃有餘的姿態就煩,登時擰頭要走,“那就這樣。我約了餘嘉嘉吃飯。”

“不急。”霍決扯住她胳膊,跟座冰山似的,不容置喙擋在麵前,“還有事沒做。”

“乾嘛。”時聞不滿蹙眉,態度頗為惡劣,“馬上到點堵車。你好煩。”

霍決好脾氣地挨了這句罵,麵不改色攬著人,拖著腔調低低道:

“今日仲未送花畀你。”

[ 今天還沒送花給你。]

意味不明說完這句,他將自己的手機解鎖,遞到她麵前。

屏幕亮起,頁麵打開一個應用軟件,簡約黑底,中間襯托一片脈絡舒展的葉。

看起來像是個按鍵。沒有任何文字輔助說明,執行指令尚未可知。

“按。”霍決示意她。

時聞防備拒絕,“不要。”

“咁有警戒心?”霍決失笑,在她眼下痣輕啄一下,“bb,好抵讚。”

[ 這麼警惕?bb,值得表揚。]

這麼話不像話地讚歎一句,旋即捉住她的手,往屏幕上輕輕一滑。

翡翠鐲子磕出細微一聲響。

指紋驗證通過。頁麵轉動讀條,從1%到100%,圖標線條重組,從葉片變為花苞。

下一秒,耳際傳來一記震耳欲聾的破空聲。

砰——

咻——

介於晝與夜的時刻,一朵巨大而妍麗的黃玫瑰,忽然於他們頭頂綻放。

大海壯闊,雲朵瑰麗,色彩攢簇。

一場聲勢浩大的焰火,突如其來地降臨在此刻。

起初是宇宙的浩瀚與貧瘠。一道水墨般的彩虹劃過。從星雲與雷暴之中,生出一支支帶刺的長莖玫瑰。

根植於無的花苞,層層疊疊,漫山遍野。有的飽滿地盛開。有的頭顱低垂,將光亮隱入體內。

開花的驚心動魄。

不開花的永不凋零。

落日像痛苦的愛撫,為這場浪漫鍍上了一層短暫而朦朧的金色。

與傳統的夜間煙花不同,在晝間呈現的焰火,使用的是可降解環保色粉,並不依賴化學物質反應以達到發光的目的。

因環境可見度的差異,色粉鋪陳的色彩會更加熱烈、飽和度更高,持續的時間也更長。假如沒有風,爆破後的煙霧會靜靜留存在空中許久,直至過路的風將混沌溫柔吹散。

而眼前這片夢幻得不合時宜的黃玫瑰,既不生於晝,也不生於夜。幾乎是糟糕地,選擇萌發於這轉瞬即逝的薄暮時分。

它好像哪一頭都不討好。

不夠閃耀。不夠絢爛。不夠恒久。

卻也恰恰因此,它顯得如此濃烈,如此深刻,如此珍貴。

此刻瞬間即永恒。

一直到焰火徹底結束,霍決的視線都沒有挪動過,始終專注地看著時聞的眼睛。

“喜歡嗎。”他的聲音低低的,似不願驚擾了她短暫的失神。

時聞緊抿著唇,睫毛輕顫,眼皮眨動的頻率變得頻繁起來。

她的皮膚很白,甚至可稱透亮。靠得極近親吻時,可以看見眼瞼下方淡淡的血管分布,像植物隱秘的葉脈。

震顫過後,一片啞然。她沒有說話,亦沒有回頭,仿佛此刻與霍決對上視線是一件困難的事。

霍決並不在意她的回避,隻自顧自,呢喃般向她低語:

“你17歲那年聖誕,我回國,我們在亞港看過這位藝術家的焰火展。易致知。你說過喜歡的,還記不記得?”

“我讚助了她的新項目,以公益慈善的名義,給了三年籌備期。唯一的要求,是這場焰火的命名,以及最終呈現的時間地點,由我來定。”

“La Rosa Profunda. ”他聲線低而磁性,引發胸腔沉沉共鳴,“Babe, it's for you.”

La Rosa Profunda.

The Unending Rose.

出自博爾赫斯眼盲後寫的那首詩。

——「你是上帝展示在我失明的眼睛前的音樂、

天穹、宮殿、江河、天使、

深沉的玫瑰,隱秘而沒有窮期。」

時聞年少練字,曾經用那支阿加莎謄過這本詩集。

一次又一次。

人的心臟,當真是一件可憐的、低能的、不受控製的機械。時聞久久無言,聽見它小心翼翼地鼓動著,發出齒輪卡頓的羸弱聲響。

他們沉默地對視了一些時間。幾秒鐘。或者幾分鐘。霍決的瞳孔烏沉沉的,在薄夜裡黑得更深邃。

再開口,時聞咬字變得很輕,吐露的瞬間就飄散在風中。

“為什麼。”她問。

策劃一場規模如此巨大的焰火展覽,時間與資金投入必不會少,活動相關報備與打點也不會簡單。憑易致知的名氣與霍氏的背書,耗費如此心血資源,事前卻沒有任何營銷預告透出,說明這並非一次正常運轉、追求回報率的商業行為。

那麼,為什麼。

她不進不退保持不動,不肯問自己,隻能茫茫然將問題拋回去。

霍決低垂著眼,視線在她小而精致的五官一一撫過,最後停在她緊閉的嘴唇上,“你認為呢。”

“我不知道。”時聞動了下垂擺在身側的手臂,覺得他應該鬆開手,彼此分開一點距離,以免情緒誤判事實,“我從來猜不透彆人的想法。”

“或許你該好好回憶一下自己說過的話。”霍決語調很平靜,肢體語言卻強硬地將她捉得更緊,目光俯落抵住她,“五年前的今天,天氣沒這麼好,我起初還擔心有雨。”

時聞的心臟鈍鈍地鏽住了。

其實怎麼會不知道。

是知道的。

五年前的今天。

他攜著為她受的傷出院。午後時陰時晴,他將她的書倒扣過來吻她。日落時分,他們一起跨過佛手橋,在潮起島經曆了一場夤夜驟雨。

外麵的世界暴雨如注,室內卻悶熱而封閉。潮汐洶湧。明月高懸。他們的嘴唇滾燙而潮濕,皮膚與心跳汗涔涔地緊貼在一起。她伏在他心口,第一次對他說了那個字。

“養在倫敦的花,你不肯收。”

他不疾不徐,逼她浸入回憶。

“那我惟有換一種方式送你。”

五年。

一千八百多個晝夜堆疊。

時間理應變本加厲地耗損記憶。事實卻非如此。

時聞繞不過,躲不開,像浮在海上泊不了岸,心底忽地漫起一種嗆咳般的挫敗感。

她難以置信自己會再次被這份危險打動。

而她分明不應該、也不甘心被打動。

“我以為我們說好的。”她逃脫般彆開交錯而來的視線,“等這件事結束,一切都結束。”

話到半截,又頓了頓,收住原本的措辭,改口道:“阿決,我不想多生事端。”

睽違數年,她久違地這樣叫他名字,夾雜不自覺的親密與責備。

霍決為此輕易收斂所有準備豎起來的刺。

“我不記得我們有就這個問題達成過一致。”他糾正她,耐心,且充滿壓迫感地。

“我唯一答應過你的,隻有事先告知。至於你接不接受,bb,那是你自己需要處理的問題。”

“那我現在就回答你。我不接受。”

“你不接受是你的自由。我送你花,是我的自由。”

時聞沒有辯駁他獨斷的觀點,仿佛隻為將話講完,並不執著於說服彼此。

她的目光找不到支點,像一束星光灑落水麵,閃爍地暈開邊緣,又忽而跳躍地掀起另一層漣漪。

“這五年間。”她抬眸,沒有任何預兆地問,“你去安城找過我嗎。”

簡單而又錯綜的一句問。

霍決的嘴角很輕微地抽動了一下,唇峰幾不可見地翕張幾秒,似乎有話要說,但又硬生生止住了,嘴唇抿成一條冷硬平直的線。

沒有辦法承認。也沒有辦法否認。

他沉默了很久。一動不動。不置一詞。

時聞得到了答案。

不必任何追問。亦不必任何解釋。她潛意識感覺到,自己其實很難承受他更深一層的剖白。

夜空中有一聲很短暫的歎息,聽不出是誰發出的,因為他們兩個都不肯直視對方的眼睛。

“每一次都下雪。”

霍決聲線很低,諱莫如深地講完這句,就不肯再講。

“是你主動回來的。”他晦暗地注視著她,輕輕摩挲她的眼下痣,宛若摩挲一塊失落的玉,“這也算我錯嗎。”

時聞的心被輕微撬起了一角,褶皺的邊緣怎麼也撫不平,令她隻想轉身逃避。

“我不明白。”她側過頭,黑白分明的眼瞳凝著水光,望向漸漸隱沒入夜空的玫瑰焰火,“其實你究竟想要什麼。”

“我不認為,我們可以像以前一樣心無芥蒂地重新在一起。也不認為——”

她頓了頓,聲音更滯澀地壓下去,“也不認為,你從來沒有想過要報複我。”

眸光中,她看見他手臂收緊,周身氣場陡然冷了下去。

“你是這樣想的?”他平靜反問,語氣低而喑啞。

時聞機械地掀了掀唇,“嗯”了一聲。

畢竟他睚眥必報。

誰人令他損傷一分,他過後勢必奉還一寸。

這是他一貫行事的準則,不會為任何人撼動,也是他年紀輕輕就能走到今天這步的原因。

當初她離開他,將場麵攪得那樣難以收拾,又與霍贇綁在一起,在長輩麵前立了誓訂了婚。五年。那時她不過假裝吻了霍贇一下,他就險些毀了他。他怎麼可能不介意,怎麼可能忍。

人的精神與意誌,能抵禦客觀存在的生理病變嗎?儘管曆史、新聞與文藝作品中不乏對此類事件的正麵稱頌,時聞仍對此持否定觀點。

畢竟她身邊多數實例都表現消極。

霍贇曾經那麼努力地配合治療。換一個又一個的醫生。吃一片又一片的藥。整日整夜忍受勞拉西泮帶來的頭痛、困乏與嘔吐。竭力克製對鏡子說話的衝動。苦苦分辨現實中存在與不存在的人。

那段時間,他就像被困在一個混濁的玻璃瓶中。瓶口敞著。明明有路。可是他怎麼都走不出來。

到後期,在醫生的囑咐下,藥物慢慢減少。他們都以為他慢慢好起來了。一切終將回到正軌。

結果不日後,霍贇就不告而彆,死在了貢嘎雪山。

人的意誌這樣不堪一擊。

時聞從來不是一頭撞進愛裡不回頭的類型,也缺乏拯救他人的能力與信心。

她相信霍決在乎她。

她從前就相信。

但她卻很難說服自己,霍決會像個普通人一樣,真正對等地愛她。

而“在乎”這種情緒,模棱兩可、淺薄、廉價又拮據。可以分給溫室裡的花,分給籠子裡的雀,分給任何一個停留在身邊的過客。

時聞不需要這種泛濫的在乎。

對於霍決表現出來的種種言行,她無法自欺欺人地接受,隻能將此歸為某種隱晦的報複。

夜色微茫,霍決的骨架高大而闊撐,像一棵曠野沉默的樹。他沒有即刻出聲,扯著唇角,嘲弄地笑了一下。隨後鬆開手,與她拉開半臂距離,從褲袋摸出煙盒,輕輕抖落一支出來。

事實上,霍決極少當著她的麵點煙。不論是分開前,還是重逢後。更常做的,是在被她撞見之後,不動聲色地摁滅。

區彆在於,過去時聞會繃著臉數落他,怕他會得肺癌早死。而現在,時聞隻是無動於衷地看著他。

煙草的氣味幽苦、清涼、辛辣而克製。有種粗獷的藥感。煙灰順著風落入對話裡,鋪成一個厚重的繭,將他們似有若無包裹住。

“我不知道你究竟在顧慮些什麼。”霍決頭顱微微後仰,喉結滾動,猶如吞咽夜色,又如喟歎般吐出一片灰白煙霧。

“但假如你需要這樣,才能說服自己麵對我的話。可以。bb,隨你高興。”

他沒有刻意低頭遷就她的視線,隻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風度翩翩又不失諷刺地應和道:“就當我是為了報複。”

“——我需要你回到我身邊。需要你繼續愛我。需要你躺在我懷裡,收我送的花。需要你每天在我耳邊說些無關緊要的謊話或真心話。以此證明你當初的選擇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錯誤。”

“你越不甘心靠近我。”他的語調輕而冷峻地沉下去,“ bb,我就越不讓你如願。”

焰火殘餘的夜晚,雲遮霧繞,港口夜景璀璨明亮。沒有風路過。空中的玫瑰仍留存著模糊而詩意的輪廓。

時聞掐著手心,睫毛輕顫,身體不由自主地繃緊。

他們的目光一濃一淡,黏稠而古怪地融在一起。下一秒,又被她生硬地抽離。

“至於我想要什麼——”霍決彈了彈煙灰,漫不經心地在唇齒間滾了一遍這幾個字。

他的聲音沉且喑啞。像一隻無形的手,將煙霧撥開,將混沌澄清。透出陰鷙底下,一點微乎其微的柔軟歎息。

“這麼簡單的問題都看不出來?時聞,究竟是我追求得太失敗。還是你根本就心不在焉,連看都懶得多看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