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二十一年,大軍歸京。
那日是初九,雲散風停,太陽出奇得好。
得知大哥歸來的確切時間,卻漣漪難得早起,選了一件恨不得要把風頭攬儘的牙紅小襖。看到她這麼主動,花青還樂得不行,以為自家郡主終於不再執著那些色澤太尋常的料子了。
但其實卻漣漪隻是為了穿得顯眼一些,方便大哥即使坐在馬背,也能一眼能瞧見閣樓上的自己。
大衍將士出征整整九個月,其實在戰事前期的表現算不上多好,連敗楚軍三場戰役不說,若不是後來有晟軍的相助,恐怕又得被敵人用奸計坑殺數萬將士。
而晟軍的出現其實與衍軍來說也是意外的,不過是因為一句“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這才讓兩個大朝的將士們係到了一條繩上。
自五年前新皇登基,大晟的兵力幾乎是扶搖直上,就算是最不值一提的步兵行軍中也臥虎藏龍。
與大晟不同,大衍這些年倒是沒出幾個強悍的將帥之才,這也是起初打敗敵人的主要原因。
雖然說出來多多少少有些折損麵子,但的確是借助大晟的力量,才讓大衍在半年內就奪回了十年前被割讓出去了兩座城池,逼迫得敵人不得背水一戰,但結果,自然也不儘人意。
縱然戰事命運多舛,但大衍的百姓們隻在乎結果,“管他前麵輸的,這不還是贏了嗎”成了這段時間百姓們最常掛在嘴邊的話。
卻漣漪也這樣想,至少贏了,而且她在意的家人可以全須全尾地活著回來。
艱難地走在人擠人的小閣樓上,努力地給自己撥出一條小道。
周遭是震耳欲聾的喧鬨,有人振臂高呼有人扯著嗓門呐喊,還有的人抱了一隻碩大的竹筐,不知疲憊地朝大街上傾灑花瓣。
人群肩踵相接,讓本來清瘦的小閣樓頓時變得豐腴。
好不容易站穩,順著看下去,還能眺見好幾個被長輩護在大腿旁的小娃娃,畢竟往往是這種熱鬨的街頭巷尾,也最容易冒出來一些滿臉橫肉又不懷好意的人牙子。
鴉睫低斂,就跟有心靈感應似的,卻漣漪一眼便瞧見了握著韁繩,安坐在高頭大馬上的卻沉鉤。
後者好像也看見了她,因為一直在朝這邊看,還做了個隻有他們兄妹倆才能看明白的手勢。
可能是他平日裡的不苟言笑給人留下了刻板印象,騎在另一匹高馬上的年輕將領好奇地看過來:“跟誰打招呼呢?”
卻沉鉤收回手,沒打算藏著掖著:“妹妹。”
對方恍然大悟,也順著看過去,但人實在太多,也瞧不真切,也不知道哪個才是這位卻小將軍一直炫耀的妹妹,加上這人也沒打算細說解釋,找不到人的他隻能悻悻作罷。
於大街上的遙遙一見後,卻沉鉤得跟著元帥和諸位將軍進宮麵聖,雖然他隻是去撐場麵,但也得把場麵撐足。
而卻漣漪在確定他已經瞧見自己後倒也不繼續跟人群擁在一堆兒了,腳步輕盈地回到地麵,準備先回侯府等著大哥忙完。
但沒想到在回侯府的路上遇見了沈酩殷。
天青色的外衫就搭在肩上,也不怕來陣風給他吹走,裡麵的衣服是同色的,唯一的不同應該是胸前領口處的小紅獸花紋。
他像是一隻孤山野鶴,仙氣飄飄地降入人間,用最孤傲的眼神俯瞰凡人,最後輕抖羽翼,不做停留。
明明這座橋人來人往,可他站在那裡就是獨一份兒的矜貴,即便是像現在這樣麵無表情,也得不少令路過的姑娘羞答答地扭過頭不好意思看。
這是自那日吵架後第一次撞見他,卻漣漪頓住腳步,拿捏不清楚要不要去打招呼,萬一她自來熟但是貼上張冷屁股呢。
正猶豫呢,橋上的人看過來,率先開口:“聊聊?”
最開始卻漣漪沒反應過來,但在看清男人不耐煩的皺眉時才終於意識到他在衝她說話,急忙應了聲。
柔軟的裙擺隨著她走上青板石頭梯的動作晃動,還能瞧見那雙縫了纏枝花的小鞋。
兩人站在拱橋的最中央,眸前是凍了一層厚冰的泉池,再往邊上看,就是幾個圍著糖葫蘆師父打轉的小童。
他們都是容貌甚為出眾的人,如眼下般並排而立時,更是吸引來了不少“既走過還回頭”的目光。
因為旁邊的人把她喊過來但又一直不說話,卻漣漪覺得無聊就開始觀察到底有多少人在看他們,數了一圈後發現六成都是女子。
“你去洛神閣想買的畫是送給誰的?”
終於,他開口了。
沒多想,卻漣漪不假思索地說道:“給我大哥啊,他打了勝仗回來我自然是要給他準備禮物的,但可惜碰到了攔路的程咬金……等等,你怎麼知道我去洛神閣的?”
飛速抓住重點,又很自覺地在腦中經曆了一遍藝術加工,最後狐疑地轉過頭:“你跟蹤我?”
沈酩殷:“……”我倒也沒有這麼不堪。
他嗤笑一聲,故意用不怎麼禮貌的眼神在小姑娘身上打量一遍,最後停在那雙流光溢彩的杏眼上:“蕙安郡主,你覺得你哪裡值得我跟蹤?”
被懟得愣住,卻漣漪的臉頰不受控製地多出兩抹燥熱,但還是硬著頭皮說:“我這麼漂亮又柔弱的女孩子哪裡不值得。”
“柔弱?你?”
短短幾個字,便將沈酩殷的臉色崩出一道裂縫,他故意用手比劃著說道:“柔弱的女孩家可不能一拳打碎這麼大的瓦片。”
“那不做數的!”卻漣漪著急辯解,嗓音裡帶著她不自知的嬌嗔:“我在其他方麵還是很柔軟的。”
其實她自認為臉皮還是挺厚的,但耐不住情緒一上來就不受控製地發紅,這不,原本白皙滑嫩的巴掌小臉立馬像個熟到一半切開了的梨子。
沈酩殷懶得跟她討論柔不柔弱的話,抓了把後脖頸,猶豫道:“我手裡有幅荊山大師的《霜原雀》,有興趣嗎?”
荊山大師的《霜原雀》?
卻漣漪眼裡開始發光,克製住心口的狂喜,還在維持最後的矜持:“可是那很貴吧,我沒那麼多錢。”
“不要錢,”沈酩殷頓了頓,將原本準備好的惡劣話術吞咽下去,變成了全然不同的模樣:“你再送我個彆的東西當做交換便好。”
“可我之前送給你的東西你明明都不要的。”
“那就當我現在又想要了吧,你大哥既然回來了你也應該要從我家搬走了吧,就當我心情好。”兩隻小臂交疊搭在最近的石頭欄上,姿態慵懶孤高。
盯著他的側顏瞧了會兒,卻漣漪很是鬱悶。
他這麼想讓她搬走嗎?這麼不想讓她礙著他的眼?
鼻頭又開始發酸,但這次卻沒有瑩泉噴湧。
“可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麼啊。”
少女鴉羽倒垂,小嘴輕張,生來就明豔的五官以最和諧的比例搭配在一起,像是一幅濃墨重彩的畫。
說完,她又急忙低下頭,把眼底僅有的困頓窘迫藏起來,但止不住聲音還有點壓抑:“你那麼凶,又不願意跟我多說話。”
“我很凶?”這次輪到沈酩殷錯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