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五月,初夏剛至。
侯爺大敗北羌十二族歸來,身負重傷,滿朝文武前來探望,皇帝甚至連續十日,日日前來,可見對侯爺的重視。
侯爺府西院,薛煦一襲白衣,麵紗遮臉,安靜地坐在涼亭中看書。
周管家前來行禮:“世子,侯爺請您過去。”
薛煦抬起頭,周管家放低聲音,繼續道:“陛下今日忙於政事,並未前來,侯爺已下令謝絕見客。”
“嗯。”薛煦輕點下頭,他不是羞於見人,隻是為防暴露自己“男扮女裝”的身份,能不見則不見。
隨周管家到侯爺臥房後,待周管家關上房門,薛煦才將麵紗扯下,俯首行禮:“孩兒拜見爹爹。”
靖平侯薛藺身披長衫,坐於棋桌前,不緊不慢將一顆白子置於棋盤上,這才抬起頭,剛毅的臉上掛著和藹的笑容:“煦兒來了,坐。”
薛煦走到對麵坐下,看著棋局沒有說話。
“前些日子風寒可好些了?”薛藺關切地問。
“多謝爹爹關心,好了許多。”薛煦態度清淡,並非他爹常年在外打仗,聚少離多產生的疏離,而是他從小不接觸人磨成的性子。
薛藺欣慰地點了下頭。
“爹爹傷勢如何?”薛煦問。
“陳年舊疾,無須擔心。”薛藺說完看著兒子,眸中閃爍著異樣的情感。
薛煦看不明白,卻覺得灼熱。
“爹爹可是有話要與孩兒說?”薛煦問。
薛藺收回目光,緩了片刻,雙指夾起一枚黑子,卻未落下,而是置於指間摩挲:“你小時候總是問我為何叫你假扮女子,現在可明白了?”
薛煦點頭。
從有記憶起,他就被告知不可在人前說話,不可擅自離府,不可讓人知道自己是男子身份……
他不明白,自己分明是侯府世子,為什麼被封為了“慶寧公主”,還指婚了人家。
十三年來,他真的像個足不出戶的世家小姐,還是個惡疾纏身、身患啞症的“小姐”。
他每日困於府中,看書成了唯一喜好,書看多了,道理自然就明白的多。
朝綱天際亂,軍權不過是懷罪之璧。
隻要侯爺無子承襲,對各方勢力就都有利 ,而也隻有如此,才能護住薛煦的安危。
“我娘是怎麼死的?”薛煦問道。
他一直被告知的是他母親回京,路途遙遠動了胎氣。
這個理由哄騙小孩子可以,可他已至舞勺之年,多少了解一些官場險惡。
他母親殷紅玉身為侯爺副將,常年上戰殺敵,懷孕期間依舊巾幗不讓須眉,怎麼會承受不住幾個月的路程途中早產。
更何況,普通早產兒也不似他這般體弱,受寒遇涼便會胸口絞痛難忍。
薛藺沒回答,而是欣慰地說:“還好你長得隨你母親,日後也不易被人認出來。”
殷紅玉從小就在北方長大,都沒來得及到達京城便死在了途中。
薛煦擰起了眉,心中有了不好猜測,詫異地看著父親:“您什麼意思?”
“為父征戰沙場二十載,換來的也不過是朝廷的忌憚,所謂狡兔死,良狗烹,煦兒,爹如今已護你不得。”
他說到這裡頓住,薛煦心跟著一揪。
隻聽他繼續說:“我朝男兒,弱冠之年取字,為父已等不到……”
說著,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嘴角沁出血跡。
“爹。”薛煦趕忙起身去拍他後背幫著順氣。
薛藺拿了帕子擦血,薛煦倒了杯水過來,薛藺就著兒子的手喝了一口,擺了擺手:“縱是朝廷負我,我卻不能負天下百姓。今蠻夷大敗,首領絞殺,可保幾年安泰。這侯爺身份太過沉重,棄之也罷。我和你娘隻盼著你能平安順遂,一世無憂,便許你表字子安。”
薛煦知曉他意思,紅了眼眶,沒有回應。
“從今以後,你以子安為名,離開京城,”薛藺取出一塊令牌放到他手裡,“去潞州找炎頌先生,他可以醫治你的病。”
果然,是要讓他離開。
“不,我哪裡也不去。”薛煦眼淚順著臉頰流下,滴在令牌上,浸濕了“靖平侯”三個字。
“爹爹已沒多少時間,陪不了你幾日了。”薛藺伸手替他擦去眼淚。
薛煦緊咬著嘴唇,搖頭抗議。
“當日對外宣稱你是女兒身,不僅是為了護你周全,更是給為父爭取抗敵時間,”說到這裡,薛藺神色嚴肅了幾分,“我薛家三代忠烈,末了,你要讓薛家背負上欺君罪名嗎?”
薛煦默然流著眼淚,沒再搖頭。
欺君之罪薛家擔不起,而毀薛家三代豎起的威名,這項罪責,他薛煦更是承擔不起。
“世事如棋新,這廟堂之爭,從未歇止過,卷入容易脫身難。”薛藺將手中那枚暖熱的黑色棋子交予他,“你今日就走吧,萬要保重自己,周管家。”
薛藺朝外提聲喊道,周管家提著一個小包裹推門而入,又將門關上,行禮道:“侯爺,一切已安排妥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