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晞月重生(四十)
椒牆碧瓦化作冰城雪殿,蒼鬆翠柏成了瓊枝玉葉,海池如冰鏡、長廊如玉帶。
而在玄武門以北,禁苑的一處角落卻陰氣沉沉。這裡曾經是蓄養駿馬之處,也是諸多馬廄之一,寶馬無數;但隨著現今皇帝熱衷木蘭馳騁遊獵,許多宮中馬廄漸漸荒廢了。如今這裡空蕩蕩的,多年未加修葺的馬棚早已破爛,快被雪壓塌了,侍馬宦官居住的房子大多人去屋空,唯有一間隱約尚有人聲。
“宮中規矩多,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可宮人們也是人,是人便總要放鬆,於是他們便找到了這些偏僻無人踏足的地方。”淩雲徹拿著長筷子,翻動著炭爐上燉煮著的羊雜,“從禦膳房要來的雜碎,一壺清酒,便也滿足了。”宮人們是不允許食用這些味道大的食物的,可冬天天寒地凍的,吃上一碗羊肉身體能暖上一天,他們便躲起來偷偷吃。宮中的管事大太監也知道,隻是睜隻眼閉隻眼而已,在這宮中討生活,都不容易。
呼嘯的風聲從窗欞中吹進,與煮熟的羊肉咕嚕咕嚕聲裹挾在一起。
淩雲徹為五阿哥倒了一杯酒,恭敬的奉上,“五阿哥,請用。”
永琪接過酒,溫和的笑了笑,“淩大人,不必拘謹,此時此地,沒有君臣,我不過是一個來蹭吃蹭喝的人而已。”
淩雲徹聞言笑出聲,“好!”
自那日之後,五阿哥就很少進宮了,即便是進宮,也是匆匆的來匆匆的走。對於容嬪雪中為五阿哥保暖之事,不知道被哪個嘴不嚴的傳了出去,皇上對五阿哥頗為忌諱,五阿哥也明白,自此非必要絕不入宮。
五阿哥舉起酒杯一飲而儘,而後驚豔。“這是何酒?”入口微酸,回味甘冽。
烏鴉給五阿哥滿上,“這是用西巡時皇貴妃買的橘子釀的。”那種與橘子一樣卻無法入口的野果,釀成酒倒是彆有一番風味。
“這是皇貴妃所贈?”五阿哥又喝了一口,這次卻是仔細地品嘗著,入口酸,有些許苦澀,入喉後清冷回甘,帶著一股淡淡地橘子清香,若是再沉澱些時日,定是一壇好酒。
烏鴉笑了笑,他又蓄起了大胡子,胡子遮擋下看不起表情,隻能從眼神中分彆他的心情,“非也。”
“恩!?”
淩雲徹也跟著笑,“這是烏大人從皇貴妃手中搶下來的。”他將碗筷遞給五阿哥。
他還記得那日如今日一樣大雪,他和烏大人巡視路過承乾宮,聽到裡麵吵鬨便進去查看。誰知道竟看到皇貴妃與端淑長公主同武大人“搶”酒。一個是皇上的女人,一個是皇上的妹妹,哪兒個他都不敢動,隻能邊在一旁跳腳邊喊著勸諫的話語。
五阿哥聽完哈哈大笑,“武大人倒也是個有趣之人。”
破敗的門被推開,伴隨著吱呀聲,“說我什麼呢?”武大人推門進來,將傘合上,放在一邊,一邊拍打身上的雪一邊抱怨,“這皇貴妃一日不鬨騰就難受,前幾日拉著端淑長公主喝酒,今日又拉著皇後娘娘、五公主在宮中打雪仗,她倒是玩的高興了,五公主凍著了……”
宮廷殿閣的窗戶大多用綾子糊,而養馬宦官能有這般講究?蒙在窗欞上的不過是一層粗麻布,遮風蔽日倒還湊合,但透光太差了,使本就肮臟的小屋越發黑黢黢,連什麼時辰都辨不清,又如何能看清蹲在角落的五阿哥。
“……還有皇上,身為一國之君,心胸怎能那麼狹小,自那日之後,就一直軟禁著容嬪,弄得容嬪日日以淚洗麵,皇後娘娘勸了幾句,被他一頓訓斥,天寒雪大,難道任由五阿哥凍著?”
“武大人!”淩雲徹大喝一聲,連忙製止。
武暨有些迷茫,怎麼了?順著淩雲徹的眼神看過去,才看清五阿哥,心中一緊,連忙顫抖著下跪,自己剛剛是不是還說了皇上心胸狹窄?當著兒子的麵說他老子的壞話,他老子還是一個心胸狹窄的人,死定了!死定了!
“無妨。”五阿哥伸手扶扶起他,“武大人說的並沒錯。”他微微一笑,“隻是以後這種會掉腦袋的話萬萬不能再宣之於口了。”
武暨連忙行大禮,“謝五阿哥。”
武暨顫顫巍巍的站起身,端著碗筷蹲在一旁,身體還止不住的發抖。
許是為了緩解氣氛,淩雲徹瞅幾眼外麵的雪景,對烏鴉說:“烏大人,你也讀過不書吧?前兩日奉皇上之命去給皇貴妃送東西,聽她吟了一首詩,覺得甚是有趣,便記了下來。”
淩雲徹喝了一口酒清了清喉嚨,“鹽飛亂蝶舞,花落飄粉奩。奩粉飄落花,舞蝶亂飛鹽。”
烏鴉也不嫌涼,席地而坐,“這首詩是蕭綱所作,優美綺麗、彆具巧思。”顛倒成韻、正反皆通,是為奇異之作。
“蕭綱我知道,幼時讀書時在史書中讀過。”五阿哥蹲的累了,也學烏鴉一樣席地而坐,“南北朝時期南梁第二位皇帝,身居傀儡、無力救國,最終被叛賊侯景殺害的梁簡文帝蕭綱吧?是個亡國敗家之人,即便詩詞做的好,也不足為傲?”
烏鴉笑道,“自古無不滅之朝,正所謂盛極必衰,我認為蕭綱不過是運氣不好,撞上了即將毀滅之朝。”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烏鴉喝了一杯酒,看著武暨,“武大人認為如何呢?”
武暨端著碗,吸溜吸溜喝著羊肉湯,聽他叫自己,手一抖,滾燙的羊肉湯從碗中撒出,燙的他哎呦一聲,連連甩手。
武暨有些怯怯的看了五阿哥一眼,“我倒是覺得所謂盛極必衰不是王朝的問題,而是統治者的問題。”
“何出此言?”五阿哥看著他。
武暨看了一眼一杯接著一杯喝酒的烏鴉,有烏大人在這裡應該沒事吧,五阿哥認他為師傅,要是有什麼事,他會為我求情的吧?可是我和他的關係好像也沒那麼好?
淩雲徹見他皺眉的樣子,拍了拍他,“此時此刻這裡隻是幾個偷吃羊肉取暖的宮中人,沒有君臣。”五阿哥仁孝聰穎,知人善用,並非會嚼舌根的小人。
武暨斟酌了一下,才小心翼翼的開口,“皇帝一旦有了權就會開始怕死,疑心重,特彆是對權力大的功臣,還有掌管兵權的將軍。縱觀曆史,很多開國元老,將軍都是在皇帝掌權後被冤枉而死,這些忠心的人都死了,朝代也該換了,又重新迎來新的朝代,代代如此。”
烏鴉看著五阿哥,“你想做皇帝嗎?”
五阿哥仰頭喝下杯中酒,眼中有絲迷茫,“以前想,現在——我也不知。”
武暨將筷子伸入鍋子中,翻動著鍋中的羊肉,挑出最好的一塊肉夾給五阿哥,“隻要在紫禁城裡,就永遠不會有高枕無憂的的日子。”阿哥又怎麼樣,大官又怎麼樣,後宮寵妃又怎麼樣,和那些宮女太監有什麼分彆,還不是一個奴才,一個命如草芥的奴才。
皇宮之內,隻有人輸,從來都不會有人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