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我想報仇,我想讓他痛苦,我不甘心就這麼死去。
你說,既然來了這裡,就回不去了,回去了又能怎樣呢?快過河吧。諸法從因,緣滅諸苦儘滅。總歸會忘的。
……
她說,我叫高晞月,滿洲鑲黃旗,你呢?
你說: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雲起,我叫雲起。
……
情之所終者,不懼生,不懼死,不懼彆離,人世萬物,唯情不死,死亦不甘,離魂遊蕩。行過黃泉,得見八百裡紅花,株株情根深重,朵朵紅花束亡靈。
執於情,困於情,囚於情,始於情,毀於情,亡於情,忘於情。
“我就是她!”殘茶潑出窗外,你笑魘依然。
皇上去看望太後,聊著聊著便說起了幾位阿哥、格格的婚事。七公主璟妧自幼養在穎貴妃身邊,穎貴妃無子女,視她為親生,這個原本她不想要的女孩也成了之後她在寂寂深宮中最親近也是唯一的陪伴。穎貴妃身份尊貴,自是不能輕待了璟妧,加之皇上早就意欲將璟妧嫁入蒙古,加深滿蒙聯姻。如今比較令人頭疼的是十二阿哥永璂與五公主璟兕。
“哀家聽聞一個女官因五公主死了。”女官六十多了,進了慎刑司就相當於進了閻王殿。無知婦孺都知道的道理,自幼習字讀書的璟兕怎會不懂。這個孩子啊,近些年是越發的霸道了。
“是。”皇上應道,“皇後已經處置了。”宮中伺候的認都責打了,也換了新的人伺候。
“璟兕十三了,性子已定,若要改,也是難。”太後微微皺眉,歎息道。宮中女子,自出生那天起便要學著規矩,宮中妃嬪都是出自大戶,就連宮女,也是千挑萬選,自大清成立以來,宮中還未出過一個像璟兕一樣的女子,讓人頭疼。“她呀,不像公主,倒像是女土匪。”一身的匪氣越發明顯,哪裡像是大戶人家的女兒。
太後砸吧了幾下煙杆,而後放下,“哀家聽聞你想將璟兕嫁與新進的狀元?”
皇上喝了一口茶,點點頭,太後雖不問朝中之事,可後宮女眷之事,又是自己的孫女,自然是要事無巨細問個清楚的。
“哀家聽柔淑、端淑說起過,這個張狀元,雖然文昌斐然、出眾,卻早已娶妻,靠著妻子做工養活,年頭時,他妻子還在一間小客棧生下了第二女。”如此品性,怎能配得上公主。
“皇額娘,兒子也聽聞了,隻是聽他說,與妻子早已和離,妻子所生也並非他的骨肉,隻因曾經為人夫,不忍心看她們母女流浪,這才一路帶來了京城,並代為照顧。”
太後抬眼看了一眼皇上,聲音陡然抬高,“皇帝,這話你信嗎?”
皇上不語,低頭喝茶。
太後輕歎一聲,“你就這麼厭煩她嗎?煩到連她的子女你都不想給他們一個好歸宿。” 她的神色有些焦灼不安,手裡光潔的白銅水煙杆顯得一雙手也有了歲月摩挲後蒼老的痕跡。
“皇後生性不馴,屢屢冒犯於朕,若非為了國祚,朕早就廢了她了。”說到最後,他的語氣竟強硬了起來。曾經最喜愛之處,如今竟變成了最厭惡之處。
太後懊喪地擺首,重重地敲了敲水煙杆。那水煙杆本是白銅鑄成,極有分量,此刻敲在紫檀桌上,發出悶悶的聲響,像遠處雲後有悶雷盤旋。“在你一意要立如懿為後時哀家便告訴過你,如懿性子過於剛毅,不夠柔順。但當年堅持立後的是皇帝,自然是知道如懿的性格的,從前很喜歡,如今怎倒不喜了?” 就不怕人議論你對皇後是色衰愛弛的緣故麼?太後無事時也常想,皇上緣何如此待如懿,想了許久,倒也想明白了,主要還是因為淩雲徹,淩雲徹儘力維護一個年老色衰,他已不在意的女子,傷了他的自尊。以皇帝自傲的性子,他的東西,便是扔了,毀了,他也不允許彆人肖想分毫。
皇上手中捧著的茶盞一個不穩,茶水險險潑了出來。
皇上額頭的青筋跳了一跳,鼻翼微微張合,“是,兒子知道,隻是以前的如懿雖性子剛毅,卻也不會處處頂撞,以前的如懿,心地善良,不會做下種種惡事。”
太後合目不語,左手緩緩撚著一串十八子鳳眼綴千葉蓮華佛珠。那鳳眼菩提本在酥油中浸潤,溫潤油亮,在太後蒼老溫暖的手中輾轉輪回,摩挲成這沉沉殿宇內唯一一痕溫和的棗紅亮色。“是啊,人是會變的,可如懿變成這樣,不也是因為你妻妾的爭鬥嗎?若非孝賢皇後善妒,若非淑嘉皇貴妃心機藏得如此之深,她用進冷宮嗎?若非魏嬿婉步步相逼,次次暗害她的孩子,她又怎會反擊?”如懿啊,本就不適合這個皇宮,“皇帝,你人到中年,何必苦苦執著?”
皇上靜靜地聽著,心思緩緩遊逸。思緒盤結無定,他隻覺得倦意深重,再也無法負擔與她的過往。—度,他也以為,淩雲徹死了,一切事端都會成為紫禁城紅牆深埋下不值一提的塵埃。可是每一次見她,見到日複一日深重的沉默、無話可說,和眼底掩蓋不住的哀傷陰翳,都會在心裡不自覺地衡量與她之間的距離,像在茫茫大雪中漸行漸遠的人,他不知道她要去的方向。連那曾經無比接近的仿佛觸手可及的距離,也禁不起輕輕地觸碰,如水中幻影流離,一探即碎。
水煙杆上以翡翠鑲嵌九隻雄獅模樣,那深沉的翠色嵌在白銅之上,華光灼目,更兼雕工細膩,棲栩如生,九獅揚爪怒目,幾欲跳下身來。皇上一眼落在那翡翠獅子上,心底便有些厭惡,“內務府的奴才越來越不懂事了,奉送皇額娘的東西該用鸞鳳摸樣,或是雕些溫馴的貓兒圖樣也罷了,怎麼用這麼耀武揚威的獅子,戾氣太重,不宜皇額娘所用。”
太後瞟了一眼,隨口道,“這不是內務府進奉的,是柔淑在外頭看了好玩,說花樣新奇,才給哀家的。”她話音剛落,旋即明白皇上心底的不悅,無奈地笑了笑,“怎麼?皇帝看了這獅子,想起皇後的言行跟這獅子的爪子利齒一樣讓你不舒坦了?”
皇上垂下眼眸,躲避著太後洞察一切的目光,“現在的皇後哪裡還有一絲皇後的模樣,一味的生硬,冷淡,無絲毫溫順。”即便並非她直接動手,也與宮中幾位皇子的死有關。
“一個不夠溫順、不肯裝糊塗的女人,自然是不討男人喜歡的。至於皇帝所言,皇後背後所做的那些事,春蟬不是已經交代清楚了嗎,大多數都是魏嬿婉有意陷害,怎麼,你不信嗎?”她輕輕一嗤,笑意渺然,攤開自己的手,“皇上,你自己也清楚,論哀家,論你,論宮中任意一人,誰人的手是乾淨的呢?活在宮裡的人,有幾個是清清白白的,逼瘋了自己也得裝著清醒。這樣的日子,你還不清楚麼?”
皇上硬著聲氣道,“旁人可以是,烏拉那拉·如懿不可以。不為彆的,隻為她是朕親自選的皇後。”
太後微微一笑,“你已然厭棄如懿,哀家再說什麼也無用,但是你要記住,永璂、璟兕不僅僅是她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太後微微停頓,目光猛然銳利了起來,“這些年,如懿已經柔順許多了,她為了她的兩個孩子一味的忍讓,如此你還不滿意嗎?”
太後斜倚著身子,望著皇上起身欲去的背影,聲音沙啞低沉,緩緩地道,“皇帝,當日來麵見哀家執意要立如懿為後的人,是你。今時今日厭棄她的人也是你,其實哀家身為女子,也真的很想知道,怎麼從前喜歡的,如今卻那麼不喜歡了呢?”
皇上眼光有一瞬的迷離,仿佛透過了庭院中爛漫盛放的春桃,看到了遙遠的地方,“皇額娘,兒子也不知道。就如兒子不明白,曾經如懿可以對兒子一往情深,為兒子承受種種委屈,如今卻這般暴烈狂悖了呢?”他自嘲地搖搖頭,身影在花事繁盛裡顯得單薄清瘦,“大約,人都會變的吧。”
變?如懿對你的心何曾變過,不過是你自己顯露了本性罷了。
皇上離去後,福伽姑姑疑惑,“太後,春蟬不是已然招供了嗎,為何皇上還是認定皇後參與了種種?”
太後目中微瀾,泛著淡淡冷意,“隻因魏嬿婉是宮女出身。”
福伽不解,太後目光如水,澄澈通透,“莫忘了咱們這個皇帝的親娘!”他待魏嬿婉如此寬容,不也是因為她是個宮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