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稍稍猶豫,“永璂、璟兕的婚事你無須操心,朕自有安排。”
如懿殷殷道,“皇上,永璂、璟兕乃是我親生,如何能不操心?我如何不焦心愛惜?皇上此番所言,著實傷了臣妾的心。”
皇上將手中杯盞重重一頓,“朕傷了你的心?若你能夠管教好璟兕,朕又豈會不讓你過問他們的婚事!慈母多敗兒,若無你寵溺,璟兕不會被縱得這般不成樣子。若非你挑唆,璟兕怎會害了輝發那拉氏之子,若你肯嚴加管教,她又怎會小小年紀如此惡毒……”
“臣妾是慈母?璟兕如今這副模樣是誰嬌縱的?”心口似有一團火,不吐不快,“皇上,是你將年幼的璟兕送去給先皇貴妃教養的,也是你和先皇貴妃一起將她嬌縱成這樣的。璟兕如今的任性、惡毒,不都是跟你們學的嗎?”當年說璟兕活潑可愛,有皇家之霸氣,是皇貴妃教養的好。如今不喜璟兕的性子了,便成了她的責任!天下哪有這種道理!好便是他們的功勞,壞了變成了她一個人的責任。
皇上甚為不滿,睨著她道,“皇後,你知道為何令皇貴妃做下這麼多惡事朕還是喜歡她嗎?她有她的好處,溫言軟語,是朵解語良花。她可從不敢對朕這般說話。朕知道你口舌伶俐,朕以為這些年下來,你也該知道如何當好皇後,怎知你這麼多年了還是不知悔改。”
如懿一滯,對於皇上會說出這番話來她毫不在意。然而頂撞亦是不宜的,她還有兩個孩子在宮中,他們的未來還掌控在皇上的手中。她將心口的滯鬱壓了又壓,緩一緩急促的氣息,極力柔婉道,“皇上的話,臣妾記著了。臣妾無能,管不住璟兕,隻是想,璟兕任性刁蠻,尋常王宮大臣書香之家不見得能壓製住她,不弱讓她遠嫁,嫁入蒙古諸部,蒙古諸部驍勇善戰,勇猛至極,定能夠好好看管璟兕。”遠嫁對於璟兕來說,是最好的選擇。一是天高地遠,遠離了京城她才能夠自由,而則是有蒙古諸部為靠山,皇上多少會忌諱一些。
皇上聽如懿服軟,也不禁放軟了語氣,但對於她乾涉璟兕婚配之事還是不滿,“朕是對璟兕頗為不滿,可她到底是朕的女兒,朕也不會隨隨便便將她嫁出去……”
如懿黯然道,“皇上說得是。臣妾作為額娘,難道不能知道她的父親是如何打算的,難道不能知道自己的女兒將會嫁給一個什麼樣的人嗎?”她定定的看著皇上,“恕臣妾直言,若是公主出嫁皇上連她的親生額娘都不願告訴,那便是皇上的錯了。”
皇上立刻橫眉冷對,“皇後,你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的逆朕的心意?”
如懿淒聲求道,“皇上,宮中一直謠傳您要將璟兕嫁給張狀元,他是何種人皇上如何能不知,可是臣妾明知卻不敢問,不能問。還請皇上明白體貼臣妾作為母親一顆愛女之心。”
皇上連連冷笑,淒惶不已,“何種人?朕自然知道他是何種人,可皇後你是如何知道?你久居深宮,是從何處得知?宮中多少見不得人的事,朕的身邊,可不知都是些什麼人呢!”
如懿心頭顫顫,淒然中帶了一抹難以抑製的淩厲,“皇上今日這般怨懟,到底是為何?是因為臣妾的鋒利還是因為宮中種種事情,種種人壞了皇上的顏麵?皇上若是真重臉麵,又為何要事事侮辱臣妾,處處冷待臣妾的子女?”
皇上斷然揮手,將如懿的話生生截斷,“朕侮辱你?若是你自己做的好,又如何會覺得侮辱?若非你和淩雲徹……”
如懿看著皇上良久才澀然道,“淩雲徹?皇上還是不信臣妾和淩雲徹清白嗎?”心中一抽抽的疼,每次想起這個名字,脫口而出這個名字,心中便會止不住的疼。
如懿枯瘦的肩輕輕一動,像是骷髏的骨嘎嘎有聲,她似乎是在笑,笑聲裡帶了哭腔,“皇上,臣妾這輩子隻一心待過一個男子,那便是你。”她自嘲地笑笑,“可是,你從未信過。”因為你從未真心、一心待過任何一個人,所以你不會信,也不願信。
皇上蹙眉,他厭惡淩雲徹,更厭惡她每次提到淩雲徹時淒淒的模樣。他還想說些什麼侮辱於她,可見她枯瘦的模樣,卻再也說不出口。如懿,何時變成了這樣。如同一棵枯樹,一天天的乾涸潰敗下去。
“皇後回去吧,待朕為璟兕選定夫君後會告訴你的。”
她轉身離去,不欲多停留。她的背影是如此的哀絕,亦是如此的無奈。
萬千人之上的皇後也不過如此,都是一個男人手中隨意、隨時可以拋棄的事物罷了。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豫嬪將要入宮那一日,皇上的笑語,“不過是擺設而已”。
當日笑語,如今憶起隻覺得驚心動魄。
如懿扶著容珮的手走了老遠,神色依舊怔忡不寧,半晌,低語道,“容珮,你有沒有覺得,我們都很像一件擺設?”
容珮惶惑地看了身後跟隨的十數宮人,不解道,“擺設?”
“是啊。恂嬪是霍碩特部的擺設,豫妃是博爾濟吉特氏的擺設,舒妃是葉赫那拉氏的擺設,淑嘉皇貴妃是李朝王室的擺設。她們每個人擺在宮裡,都是家族的象征,族人的榮光。皇子和公主們,是子嗣繁衍、皇室興旺的擺設。太後呢,是母慈子孝的需要,是向世人展示皇家恩義的擺設。除了麵上那層需要,裡頭的滋味兒,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如懿抬起頭,眯著眼看著晴好日光,像是灑落滿天金色的碎屑,叫人覺得溫暖。她其實羨慕的,是連塵埃這樣無根輕飄的事物,來一陣風,想去哪兒,就能去哪兒。可這一輩子,她的身,她的心,都是注定要禁錮在這紫禁城裡了。怎麼飄也飄不出這高牆去。不,她哪裡有飄的資格!
容珮聽得滿心悵惘,忙堆了笑勸道,“娘娘,您想太多了。外頭風寒,咱們回宮吧。”
依稀是小時候跟著乳母嬤嬤們去寺廟裡參拜。高大莊嚴的佛像,被裝飾得寶光金燦,叫人不敢逼視。仿佛他們生來,就是這樣高高在上,受萬人景仰膜拜,受世間萬千香火供奉。沒有喜怒哀樂,從來沒有,他們所有的職責,便是在那個位子上,隻消在那裡就好。
如懿聳了聳肩,像是禁不住秋日裡的幾許寒意似的。眼前便是秋意如醉,可是那濃醉的楓紅菊燦,與她也是不相乾的。如懿像是被隔絕在了自己的世界裡,任憑外頭秋色正濃,她兀自冷露寒霜,殘葉蕭蕭。
容珮有些不安心,又喚了一句,“娘娘……”
如懿微微笑出聲來,“你覺不覺得,本宮就像是廟裡的塑像,宮裡頭的擺設?”
容珮知她經曆了許多事,難免頹喪,隻得好言勸道,“娘娘…您彆多想了。”
“是了。擺設是連自己的念想都沒有的。沒有思想,才能安於做一個擺設啊!”她浮起一個虛弱的笑,“本宮可以沒有念想、沒有思想,隻做一個擺設,可是我的孩子是活生生的人啊,我不願,也定不能讓他們也如同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