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春天的傍晚 保國的計時……牆……(2 / 2)

保國很肯定地說:“真是我的,我可饑可饑。”

聽見肚子叫,年年也感覺有點饑,他不大情願地站起來:“那咱回家吃飯吧。”

兩個人摸黑往家走。

到王家家廟門口,保國說:“你先回去吧,我那個一點啥。”

年年看了看保國家的大門:“我知你弄啥咧,你去畫吧。”

保國好像嚇到了,賊頭賊腦地看了看自己家:“你知我天天擱俺家牆上畫道兒?”

年年說:“嗯,我看見好幾回了,正想問你咧,你那道兒是記啥的?不是記你生兒咧吧?”

保國再次賊拉拉地觀察周圍,然後湊到年年跟前,壓著嗓子說:“不是,是記俺奶奶還能活多少天,還剩多少天死。”

“?!”年年真被嚇住了。

他是大概半個月前發現保國這個小秘密的,就是保國每天會在他家西北角的院牆上,畫一個很小的豎道,也可以說是阿拉伯數字“1”,清早出門碰上人多,沒來得及畫的話,晌午放學或黃昏薅草回來,保國肯定要補上。

年年原來以為保國是在巴自己的生日,他不敢在家裡日曆上畫,怕柴小醜找茬折騰他,所以在外麵隱蔽的地方偷偷畫。

他覺得保國這個行為特彆好玩,就想趁哪天保國正畫的時候突然出現在他後麵,嚇他一大跳,沒想到,答案如此……嚇人。

保國又看了四周一圈,把年年拉到他畫道的牆跟前:“前些天,俺爺生兒的時候,我聽見他說了一句順口溜,‘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

我偷偷問了問俺媽那是啥意思,俺媽跟我說了,我又問了問她俺奶奶多大了,俺媽說她七十一了。

那她就是還能再活兩年,我畫那道兒,就是記她到死還有多少天咧,一年365天,我畫夠730道兒,她就死了,她一死,俺伯肯定就不打我了,到時候我就美了。”

年年問:“你咋知她是活到七十三,不是八十四咧?”

保國吸吸鼻子:“她恁惡心人,肯定就能活到七十三,肯定。”

年年雖然覺得保國的“肯定”沒啥證據,不保險,可他也特彆不待見柴小醜,就跟著說:“就是,孬孫貨都活不長。”

保國看著年年,高興地笑了。

他那天晚上被找回家後,挨打比以前少了點,也比以前輕了,有好幾次,劉老三都叫柴小醜轟的去院裡拿樹梢了,結果卻空著手回來,輕不撩地給他兩腳就算完了。

柴小醜因為這個,呼天搶地鬨了好幾回,有一回鬨得時間太長了,劉老三說:“不是我不想打他給你出氣,我是怕萬一真給他打死了,就沒人幫你看那倆小的了。”

柴小醜還是鬨,說寧願一個人看四國跟增國叫使死,也不想看見保國,劉老三沒跟柴小醜犟,他出去了,到半夜才回家,柴小醜找不著人,自己消停了。

保國說:“年年你不知,不用天天害怕挨打,我覺得可美,可要是俺奶奶不死,不定哪一天俺伯可能就又開始聽她了,我可想叫俺奶奶快點死。”

年年看著保國摸黑在牆上畫了一道兒,就回家了,臨睡前,他問就著煤油燈補衣裳的田素秋,都是孫子,保國也是男孩兒,為啥柴小醜恁不待見保國。

田素秋說:“不知,人有時候就這樣,啥原因都沒,就是待見這個不待見那個。

一個人要是踅摸上你,你乾啥都不對,出個氣他都能挑出一堆毛病,你把你最好的東西捧著給他,他都不稀罕看一眼。”

年年有點激動:“他都不待見你了,還送他個屁東西。我要是有好東西,肯定是送給待見我、對我好的人;不待見我的,滾他媽的蛋吧。”

田素秋停下針線,戳了下年年的額頭:“你這個性子呀,長大不少得罪人。”

年年不服,鼓包著臉想跟田素秋犟。

田素秋臉一拉,對著他舉起巴掌:“再跟我犟,打,明兒還得去學咧,快睡。”

年年鑽進窩嘟囔道:“大人都不講理,光興自個兒說,人家一說就打打打。”

田素秋繼續補衣裳:“我生你養你,打你還不是現成咧,我跟你樣這麼大的時候,想挨還沒人打我咧。”

年年沒有姥姥,也就是說田素秋沒有媽,每次說起長輩修理晚輩,田素秋都用自己和自己在娘家的一群堂兄弟姐妹舉例子,每次得出的結論都是“能被親爹親娘打是福氣”。

年年不同意田素秋的結論,可知道自己說不過她,怕再被她按著回憶一遍“沒有親爹親娘打的小孩最可憐”,毅然決然地閉著眼睛裝睡著。

昏黃的煤油燈和田素秋的絮叨似乎能催眠,沒一會兒,他就真的睡著了。

——***——

商洲,書院街39號。

傅安瀾坐在書桌前,微微側頭,靜靜地端詳著那幾摞稿紙。

第一摞,乾乾淨淨,整整齊齊,根本就沒有翻動過的痕跡。

第二摞,稿紙雖然有一點卷翹,但很乾淨,也就是被人敷衍地翻看過幾眼,然後才被打回來。

第三摞,稿紙遠看是乾淨的,拿的時候能感覺到上麵有塵土,被扔地上過,然後被撿起來,打回給他。

第四摞,稿紙上有一片片淺褐色,整體還皺巴卷曲,沾染了泥水,現在乾了。

第五摞……

第六摞……

……

今天被打回來的,已經不是一摞了,或者應該說,不是一整摞,被隨意撕過幾下,右下角被撕扯掉了,但沒有扔掉,和其他部分一起裝進文件袋裡,再次打回給他。

這一堆稿紙,遠看像比較特殊的宣紙,帶著點柔和的黃,還有淺淡的花紋,在這樣顏色的宣紙上寫字作畫,自帶一點古樸的曆史氣息,媽媽原來最喜歡這樣的宣紙。

但,這幾卷不是宣紙,上麵的字不是中國畫,也不是書法作品,而是他第N次被退回的《傅安瀾赴洵州五七乾校探親的經過》。

那柔和的黃和花紋,近看也不是宣紙上的紋路,更像乾涸的茶漬。

傅安瀾拿起書桌上的鋼筆,戳了戳那堆紙,又對著他們看了一會兒,彎腰拿起垃圾筐,用鎮紙把紙堆掃進去。

不能扔,稿紙上有偉大**的名字和語錄,被人看到會有滅頂之災,明天早上,去廚房燒掉。

他拉過第一摞稿紙,漫不經心地翻了翻,又拿過一本全新的稿紙,準備第N+1遍補充完善《傅安瀾赴赴洵州五七乾校探親的經過》。

他擰開鋼筆,視線從稿紙上方“檀山區文化局”幾個字上掃過,無浪無波。

書桌上的光線突然閃動了幾下,房間隨即陷入黑暗,停電了。

傅安瀾起身,走出書房,在客廳站了片刻,慢慢退出。

臥室在東廂房,很寬敞的一大間,隻是牆角那張床,就能頂一些單位的單人宿舍大小。

他在床邊坐了片刻,慢慢脫掉上裝外套,跟著是下麵的長褲,慢慢向後倒,半靠在床頭。

拉開被子,把自己裹上。

等睡醒,就又過去一個夜晚了。

一個夜晚,是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