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一雙手長了好多繭子。她大半輩子都在做農活,農閒時候,若是無事,也打工,摘棉花,應聘臨時清潔工,或者做一些日結的零工。建築小工,去種植綠化帶,水果采摘……什麼活都乾過,什麼都做。
上了年後,手指關節都微微變形,陰雨天時也痛,痛到要低聲哎呦哎呦,後來就擦止痛的藥膏,但一雙手還是不可避免地一點點變粗、彎曲下去。
此刻,這雙變形的手正壓在於錦芒胳膊上。
於錦芒愣:“姥姥。”
她來不及說更多,司機叫著要發車了。小城市的地方,車子不那麼守時,也不需要提前購票,先上車再購票,看著人坐齊了,司機吐了口唾沫,喊著,提醒大家都上車,坐穩,準備去濟南……
於錦芒的心忽然慌了一下,她急切伸手,隻摸住姥姥的手背,溫熱,粗糙,皺紋。
於錦芒叫:“姥姥!”
姥姥隻是笑著看她:“早點回去,妮兒,你爸媽都等著你呢。”
姥姥鬆開握住她的手,拍了拍她胳膊,下車了。
站在陽光下,車門關上,聲音很大。隔著不乾淨的、模糊的玻璃,姥姥向她揮揮手,眼角每一條皺紋都有著熠熠的光。
於錦芒想下車,卻被路世安一把薅住,仗著其他人看不到他,路世安以一種半強迫的姿態將於錦芒抱回她的座位,低聲提醒她:“彆鬨。”
車緩緩啟動了。
於錦芒不拿命開玩笑,她趴在玻璃車窗上,眼巴巴地看著窗外的姥姥。
貪心、眼睛不眨一下地看著,其實這時候的姥姥的背已經不自覺有點點傴僂了,隻是她那時候太小,尚不知自己錯過了什麼。
為了避免被周圍人當做精神病患者,路世安就站在於錦芒的座位旁邊,一句話也不同她說。
於錦芒一直低著頭,吸氣,用力吸鼻子。
到了濟南,於錦芒也不想回爸媽租住的地方,她和爸爸媽媽關係並不太好,也想不出什麼理由回去。更重要的一點,她知道,爸爸媽媽見不得她閒著,一定會想方設法給她安排點工作做……美名其曰叫做“吃苦”“鍛煉她。”
屁咧。
其他家長怎麼鍛煉孩子的吃苦能力呢?給孩子報一個特長班,什麼鋼琴啦,舞蹈啦,繪畫書法啦。
於家寧隻會告訴於錦芒,你都不知道你現在生活有多好,當年我上初中的時候,都是自己從家帶饃饃去學校,老師們統一蒸。饃饃外殼長黑點了也舍不得丟,掰掉外麵一層皮,裡麵的繼續吃。也沒菜,醬也沒有,都是鹹菜疙瘩……你現在生活多好啊,有吃的,有穿的,有熱饅頭學校食堂還做飯,你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呢?你就沒吃過苦。你看你們班上的誰誰誰,家裡那麼窮,一年四季的沒什麼衣裳穿,人家就不抱怨,七八歲就開始做飯,知道幫家裡人乾活……
於錦芒反駁,吃穿上你拿我和差的比,一提到學習又要找成績好的比。你說的那個家裡窮的,他都不學了,你怎麼不讓我和他比學習?你天天掛嘴邊、學習好的那個,人家從小就上私立的國際學校,打小雙語教育,你怎麼不讓我和她比教育條件?
於家寧說,都是你媽把你慣壞了,小時候什麼都舍不得讓你做,讓你這樣眼高手低,不聽話。
……
於錦芒才不想聽話。
女孩子最不需要的就是聽話。
到了濟南車站,下車後,於錦芒找了家連鎖中式快餐店,先打了一碗免費的玉米麵粥,又去端著托盤去選菜。兩個鹵蛋兩塊兒把子肉,一碟魚香肉絲一碟清炒豆角,再加兩碗米飯和蒸的地瓜。這時候店裡的人少,於錦芒找了個角落,順手給對麵的路世安拿了雙筷子。
被他觸碰過的食物都會變得透明。
路世安說:“我給你錢,你去開個賓館住。”
於錦芒狐疑:“你哪裡來的錢?”
路世安麵無表情:“可能是陽間人給我燒的。”
於錦芒嘴巴裡包著一口米飯,看著路世安從口袋中取出一疊鈔票,不算多,瞧著大約一兩千的模樣,都放在她麵前桌子上。
於錦芒倒吸一冷氣:“大佬,你要不要給你陽間的朋友捎個信,請他們多燒點錢下來?咱倆對半分?”
路世安:“……”
於錦芒嚴謹:“等我到了那邊後,我再給你多燒點兒。雙贏。”
路世安問:“你大學什麼專業?”
於錦芒說:“計算機啊,怎麼了?”
路世安說:“喔,我還以為你學曆史的呢。”
於錦芒捧臉:“你也認為我很有古典氣息對吧?”
“是的,”路世安說,“一股很古典的周扒皮再世的氣息。”
於錦芒:“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