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
這一年裡,世界衛生組織承認埃博拉疫情爆發。
這一年裡,歐洲航天局的“羅塞塔”彗星探測器第一次登陸彗星,並順利傳回部分影像。
這一年裡,美國的一個高級彆生物安全實驗室,在對活炭疽菌進行滅活時出現疏漏,導致近90人感染。
在這樣的2014年中,一對普通到再普通不過的小情侶分手,簡直就像雪山上被風吹翻了一小片雪花,不會引起任何關注,也不會產生任何的影響。
一個普通人的死亡都隻能引起身旁人的關注,更何況隻是再尋常不過的小情侶談戀愛和分手。
於錦芒和路世安並肩躺了很久,最後還是被路世安抱去床上睡。他很規矩,沒有碰於錦芒,隻是扯開酒店中的被子蓋在她身上。
於錦芒悶聲不響,說:“好悶啊。”
路世安將被子往下拉一拉,側躺著,問她:“這樣呢?”
“好多了,”於錦芒一動不動,“我死後發生了什麼?”
路世安說:“發生了很多事情。”
於錦芒大睜眼:“比如?”
“你的家人都來了北京,你的爸爸心臟出了點問題,大腦供血不足,需要去醫院裡吸氧,媽媽守著你,守了兩天,一動不動,你的弟弟……”路世安說,“他們都很愛你。”
於錦芒仍舊發呆:“我是怎麼自殺的?”
路世安說:“電擊。”
“好可怕的死亡方式,”於錦芒埋頭在被子中,喃喃,“我想不通自己為什麼會選擇這樣的方法……希望不要給公寓中的其他人帶來麻煩,我很抱歉。啊,啊,房東也要難過了,好好的房子,這下要變成凶宅了。”
路世安沉默了好久,又說:“如果能成功回去,不要這麼傻了。小芒果,自殺的人上不了天堂。”
於錦芒反駁:“我不是基督教徒。”
“佛教中也說,’自殺犯偷蘭遮罪’,”路世安說,“殺死自己和殺死他人同罪,屬於殺生,殺無辜,不能入輪回,無法解脫,隻能重複生前的痛苦——如墜阿鼻地獄。”
“少拿這種話來嚇唬我,”於錦芒說,“我上高中時就是共青團團員,讀大學後是入黨積極分子,我信仰馬列主義,不信鬼神,也不信宗教。”
路世安笑了:“那我們現在算什麼?”
“算平行世界,或者科學暫時無法解釋的奇怪現象,”於錦芒重新閉上眼睛,她說,“舉個例子,就像化學實驗課上,密度不同、會分層的液體,我們生活在同一個空間中,隻是不同的平行世界之間’密度不同’,導致我們永遠見不到另一個世界上的人……而現在不過是我不小心跳到另外一個我身上……”
她安靜地下了結論:“我們都會回去的。”
說到這裡,於錦芒深深吸一口氣:“你不要再講我爸爸媽媽的事情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就是想勸我不要自殺——好吧,但我已經做了——等拯救完小於和小路,我們就可以解脫了。”
說到這裡,她很茫然,喃喃:“之後會怎麼樣?”
路世安說:“不知道,如果去地府——哦,不,去科學暫時無法解釋的死後世界的話,不確定要不要去那裡重新打工,還是重新讀書上課。”
“天啊,”於錦芒驚呼,“希望那裡不要有學籍製度,希望不要讓我和山東的兄弟姐妹們繼續高考,我可不想死了還要內卷。”
路世安歎氣:“那我隻好祈禱那邊能有公司繼續雇傭我。”
於錦芒沉思:“那是不是還要學習如何給家裡人托夢?然後讓他們給我燒點兒紙錢?”
路世安再歎氣:“如果這樣,我就要做好前期做窮鬼的打算了。”
“怕什麼?”於錦芒靠近他,她閉上眼睛,“咱倆誰跟誰啊,到時候我分你一半。”
當初她二戰考研,也是路世安接濟她。
都一樣。
路世安不說話。
良久,他才抬手,摸了摸於錦芒的腦袋,觸感一如即往,隻是她已不在人世。
於錦芒說:“我想不起,為什麼我們會分手。”
路世安沉默兩秒,又說:“我很後悔。”
於錦芒問:“後悔什麼?”
“後悔……”路世安說,“在我還活著的時候,沒有告訴你,我後悔了。”
後悔同你爭執。
後悔同你吵架。
後悔……
已經死了。
來不及了。
於錦芒倒是笑了笑,她又想起什麼,坐起,開始翻手機查銀行卡餘額,查課表。
她說:“既然要分手,那就乾脆一些……我給輔導員發消息請假。”
路世安問:“請假做什麼?”
“請假回家,”於錦芒擲地有聲,“我任性一把,我要再去陪姥姥住幾天。”
路世安沒說話,他躺在於錦芒身邊,和她蓋著同一個被子,閉上眼,好像看到大學版的路世安,就在賓館樓下的網吧裡,開了機子,不睡覺,隻拿著手機,翻來覆去地看。
好像能看到電腦屏幕藍色的光照在他沉默的臉上。
於錦芒沒有把小路世安的聯係方式都拉黑。
她第二天清晨就走了,天還沒有亮,就去退房,打車去火車站,坐去淄博的火車。
“其實,我第一次考研沒過線時,一家人都在罵我,”回鎮子的小路上,於錦芒對路世安說,“但是姥姥什麼都沒說,她說這很正常呀,學校那麼好,肯定好多人都想上呢。一次考不上不害怕,大不了再來一年,再來兩年唄。我們家沒有出過研究生,隻要我願意讀,她就願意供。”
路世安安靜地聽著。
“姥姥還給我織了五六個毛衣呢,不過我很少穿自己織的毛衣了,”於錦芒沿著路邊的石頭慢慢走,“小時候就是穿姥姥和奶奶勾的毛衣,不過長大後就少了。賣毛線的少了,織毛衣的也少了。上高三的時候,我在網上看到一個可好看的毛衣,但要一百多呢。姥姥說用不了這麼多,她說這花紋簡單,就自己去買了毛線,給我織了一條。可好看了,比賣的質量還好,還暖和——姥姥買線也是買最貴的。”
路世安說:“是不是高三寒假剛開學時候,你穿的那個?領子一圈紅,下麵是米白色的?”
“對呀,”於錦芒又驚又喜,“你還記得?”
“我還記得,”路世安說,“你那時候特彆愛惜那個毛衣,就下課時候會拉開外套,等上課了,又趕緊拉好。”
於錦芒說:“我一直以為那件毛衣是姥姥給我織的最後一件,後來她去世了,我收拾她的東西,發現了一個包袱皮,裡麵裝了五件毛衣,還有一件沒織完的。”
她說:“姥姥認識的字不多,她沒上過學,也不怎麼會寫字,包袱皮裡麵就裝了我初中時候的一個作業本,在封皮上寫——‘給楠楠的’。”
不認字的老人,眯著眼睛捏著筆寫字,筆畫很直很正,沒有弧線,但隻有’楠楠’兩個字,寫得橫平豎直,撇捺都乾淨。
她是摹了於錦芒作業本上的名字,也隻有這一個“楠”字。
於錦芒說:“我對不起她。”
她其實很少和路世安提起家裡麵的事情,現在大家都已經不在人世,那些話也開始不再那般難以啟齒,也能緩慢地脫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