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 最後一碗麵(2 / 2)

秋意濃 多梨 5880 字 9個月前

口袋中的手機響了,於錦芒看了一眼,沒有接。

過了幾分鐘,又響,堅持不懈,大有她不接不罷休的氣勢。

於錦芒終於接聽。

是大學路世安。

他得知於錦芒已經退房,又去她學校中,沒有找到人,才打來電話。

“……我來看看我姥姥,”於錦芒說,“沒彆的事。”

大學版路世安說:“什麼時候回學校?”

“……也就這兩天吧,”於錦芒回答,“好了,我們已經分手了。”

大學版路世安聲音聽不出情緒:“我隻想知道你現在是安全的。”

“……”

於錦芒結束通話。

她將手機放好,扭臉:“我剛剛說到哪裡了?”

路世安說:“說到姥姥給你織毛衣。”

“是,”於錦芒點頭,忽而笑了,“看,你後悔和我分手,現在就在一個又一個的平行世界中輪回;而我的後悔,是沒能陪姥姥度過最後的時間——你昨晚還和我說自殺的人會墜入阿鼻地獄,說不定我接下來也要不停地一遍又一遍地經過親人的死亡——這是我的地獄。”

路世安說:“我記得姥姥是正常去世。”

“是正常去世,沒有病沒有災,”於錦芒喃喃,“但是太突然了。”

太突然了。

於錦芒和姥姥生活的時間最長,小時候父母忙,又要照看弟弟,於錦芒就和姥姥一直生活。小孩子懂什麼,隻知道在姥姥家瘋玩兒,小時候調皮搗蛋,做錯事也不怕,反正都有姥姥給她兜著。

她就是姥姥最愛的小寶寶。

——等後來被爸爸媽媽接回家,於錦芒看到家裡多出一個弟弟後,她就隱約知道,自己已經不是家裡麵最寶貝的那一個了。

隻有姥姥看她最珍貴。

於錦芒第一年的考研失利其實並不是沒有好好讀書,而是考試前夕的風寒,病毒性流感。從北京趕到戶籍地考試,饒是路世安再怎麼細心照顧,也阻擋不了流感病毒的傳播速度。

路世安大晚上跑出去買了治療風寒的藥物,跑回來給她泡上喝,還是阻擋不住病毒對身體的損害,她在考試中因為身體不適而頭腦昏沉,導致英語和數學兩個重要科目嚴重失利。

線一放出來,於錦芒的爸媽就開始趕她出去實習找工作,雖然最後不情願地答應了她“再來一年”試試,卻也會旁敲側擊地讓她去找點事情乾。

於錦芒不想花錢去考研自習室,她現在沒有任何收入,二戰的壓力已經足夠大,更何況還有學校那邊催她們快快找實習工作簽三方——否則,等臨近畢業的時候,學校導員開始輪流出動,找她們談話。雖然不至於拿報到證“威脅”她們去和一些合作的企業簽三方協議、好提升學校的就業率,但也會各種談話聊天施壓。

那時候的於錦芒險些沒抗住,尤其是越到畢業的時候,導員叫了她們宿舍裡沒簽三方的人去談話——

王亦欣早早找好工作,在北京實習,每晚加班到深夜,一周瘦了兩斤,她的三方協議在走流程;

姚鬆月已經通過地方銀行的筆試,輔導員在問了她、得知她地方銀行“有關係有人”後,也鬆了口氣,放她離開。

隻有於錦芒和貓姐苗裕,兩人都是考研失利,又都打算二戰——貓姐還想著今後考公考編,不肯放棄應屆生的身份。

輔導員苦口婆心、好話歹話說儘,也沒有勸得住二人,隻好放她們離開,也是不開心的。

於錦芒在家裡一邊準備最後的答辯事宜,一邊重新溫書學習。她壓力大,學習安排得任務重,頭發大把大把地掉,夜晚睡不著覺,焦慮到會大聲哭泣。

偏偏爸爸媽媽又指責她在家裡光玩也不乾活,不知道拖地,不知道擦桌子,不知道曬被子,她一天在家啥都不乾,爸媽上班這麼辛苦了,回家連個熱飯也沒有,也沒有熱水——

於錦芒崩潰大喊:“難道我在家裡學習也不算做事嗎?”

——不算。

——沒考好,又不出去工作,在他們眼中,就是啃老。

他們大吵一架,於錦芒狠狠哭了一場,連夜打包好行李箱,第二天就去了姥姥家。

不是躲清淨,而是她實在無法麵對家長。

路世安說:“我記得。”

是的。

於錦芒吵架後同路世安哭訴了好久,哽咽著說自己想要去姥姥家住一段時間。那時候路世安還在青島,準備著答辯和畢業事宜。他順利地在秋招上簽到一份不錯的工作,在北京,某互聯網知名企業,開出的薪酬也不錯。

隻等著畢業後報道入職。

隔了這麼遠,路世安自然不可能過來安慰她。但他還是耐心地哄了於錦芒好久,說等答辯後就去她姥姥家來看她。

於錦芒也說好。

她也想讓男朋友見見姥姥。

談戀愛這件事,於錦芒瞞得嚴嚴實實,沒有和家裡人提起過;但在回姥姥家的這天,她和姥姥睡一個被窩,偷偷地說,姥姥姥姥,我談戀愛啦!

姥姥笑眯眯地問,是怎樣的小夥子呀?家是哪裡的呀?對我們妮兒好不好呀?

大晚上,縫了幾塊布的蚊帳裡,吊著一個呼呼呼努力吹冷氣的小風扇,姥姥手裡拿著一把大蒲扇,是一種植物葉子做的,邊緣的塑料封邊脫線了,姥姥就自己用布頭縫了邊,扇的風又溫柔又舒服。燈已經關掉了,於錦芒捧著手機點開,伸手趕走被光吸引來的小小小飛蟲,獻寶似地給姥姥看路世安的照片。

姥姥笑開了眼,連聲誇這小夥子長得好看,咱們妮兒會挑人。

倆人聊了好久,聊到於錦芒犯困打哈欠,老人也睡著了。

路世安來看姥姥的那天,姥姥早早做好了飯,做了於錦芒最愛吃的熗鍋麵條。於錦芒接到路世安電話的時候,麵條還沒煮熟,姥姥蹣跚著追出來,叫她先吃了麵條再走。

“不行呀姥姥,”於錦芒說,“路世安沒來過咱們這兒,他不知道路。他已經快下大巴啦,我去接接他,回來咱們一塊兒吃,好嗎?”

姥姥笑著點頭說好:“那我等你們,再煮一碗。”

姥姥最後還是沒能煮上那一碗。

於錦芒和路世安拎著大包小包回來,在廚房裡找到倒在地上的姥姥。

她年齡太大了。

她死前還在磕雞蛋,打算給心愛外孫女的男友多做一個炒雞蛋。

……

但於錦芒還是吃了姥姥給她煮的那碗熗鍋麵條。

就在一天後,姥姥的身體火化後。

那麼爽朗好脾氣的老太太,沒生過大病,見誰都是笑眯眯的,愛乾淨,勤勞,嗓門亮堂,最後就一小罐,輕到於錦芒抱在懷中,難受地想姥姥怎麼會這麼輕,她一生就抱起過姥姥這一次。

骨灰罐暫時停在家中,爸爸媽媽在外麵商量著怎麼辦葬禮。

暑天裡,於錦芒一個人躲在廚房,狼吞虎咽地吃鍋裡已經變味兒、餿了的麵條。

那是姥姥給她煮的最後一碗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