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姥姥家的路並不遙遠。
於錦芒蹦蹦跳跳,到了姥姥家門口,大聲叫姥姥。
姥姥不在家。
大門鎖著,於錦芒知道姥姥家的備用鑰匙放在哪裡,自己悶頭去摸,翻開大門口旁側的一塊兒磚,成功找到係著一根深藍色布條的鑰匙。布條是姥姥裁衣服做被子剩下的,係在一起,打了個結,長久地用著,打結處都潤潤一層,磨得圓滑。她握著鑰匙,低頭,開始給姥姥打電話。
沒有人接。
抬頭看,越過院牆,隻瞧見一棵老死的棗樹,沒有一片葉子。
於錦芒給莊素梅打電話,莊素梅接了,頗為疑惑:“怎麼這時候打電話過來啊?”
“你姥姥一直在家呢?怎麼了?”
“哎,你這孩子……行,我給你姥姥打電話。”
過了兩分鐘,莊素梅又打來。
“問了,你姥姥說在家套被子呢,”莊素梅肯定地說,“怎麼了?你咋這時候想你姥了?”
太陽炎熱,於錦芒身體卻沒有一點兒熱意。
她怔怔站在大門前,看著緊閉的、姥姥家的房門。門楣上的對聯是每年都要換的。姥姥有個習慣,她從來不撕下去年的對聯,而是在舊的春聯上刷一層熬好的米糊糊,再貼新的春聯。剛貼上的春聯都是鮮豔的,紅底紙,手指擦一下就是一抹紅,小時候過家家,於錦芒常拿這種紅紙做口紅、塗腮紅做胭脂。
等夏天過去,風吹日曬,對聯也開始漸漸褪了紅痕,變成不均勻的白和深紅淺粉。再等等,等到冬天,風雪一催,日頭一曬,就像泡在84消毒液裡的白衣服,深一塊淺一塊的暗白蒼老。
現在姥姥房門上的對聯就是白的,褪色的白。
“你姥姥在家裡忙著呢,今天你二表姨也去了,都幫著做被子呢,”莊素梅說,“咱家裡麵那麼多棉花套子,放著都可惜了……”
於錦芒看不到忙碌的姥姥,也見不到胖乎乎笑嘻嘻的二表姨,她站荒蕪的大門旁,看著上麵已經蒼白到看不出一點紅色的對聯。
他們這裡有風俗,老人過世,房子三年不貼春聯。
“等晚上,你姥姥還和你打視頻電話,”莊素梅說,“她也想你了,上次還和我說呢,說不知道楠楠在青島好不好。好了,我不和你說了,我這邊忙,有事等下班了再說。”
於錦芒說:“好。”
她靠近門楣,抬手,觸碰到春聯。
依稀能辨認出褪色春聯上的字,原本的濃墨黑,也老成了年邁的灰。
「音容莫睹,傷心悲隨鶴西去
養恩未報,繼承遺誌雁東來」
這哪裡是春聯,這分明是挽聯。
手指一觸,那紙張就像煙灰,簌簌地落了下來。
於錦芒握著手機,倉皇轉身,看到路世安。
這不是姥姥還在世的平行世界。
姥姥還在世的那個平行世界,現在說不定正在院子裡鋪上涼席,和二表姨說說笑笑地套被子,曬棉絮,太陽一定照著她花白但規整的頭發,她一定滿懷驕傲地告訴二表姨——
“呀,我們家楠楠可真是的,這才倆星期沒打電話,就想我了。上次她還給我買了戒指呢,銀的,給你看看,好看不?”
那是原屬於小於的平行世界。
而於錦芒現在走入的,是路世安已經過世的平行世界。
她張了張嘴,最終什麼都沒說出口,黯然片刻,拿鑰匙開了鎖。
輕輕推開門,陽光照耀下,無數灰塵在光下如悠閒的浮遊生物,黃澄澄的陽光一曬,於錦芒看到滿院荒蕪,荒草叢生,老棗樹已經死了,隻剩下黑黢黢的老樹皮,一聲不吭地伸展著枝條,好令麻雀和老鴰在它身上做巢。
老屋子,隻要有人住,它就是活的。
屋子也要人氣養著,屋子的主人走了,屋子也要死了。
於錦芒的手指撫摸過老屋的磚,不是後來流行的、值錢的大紅方磚,是姥爺和幾個表舅一塊兒燒的磚,顏色不均,有的微微泛著青,有的像燒糊的鍋底泛著黑。媽媽之前常常講,講屋子的幾根大梁用了多少多少年的老木頭,講當初造房子多麼不容易。
她轉身,看到路世安。
於錦芒說:“姥姥過世後,來看過我嗎?”
路世安說:“一定。”
於錦芒自言自語:“可是我沒有見過她。”
路世安說:“大約是知道你怕鬼。”
於錦芒說:“才不是,你看,我都不害怕你。”
說到這裡,她又黯然:“我現在也是鬼啦。”
路世安沒有回答,他環顧四周,看著這頹然的房子,若有所思。
於錦芒很快打起精神:“不過也沒關係,生前是窮鬼,死後變成普通鬼——現在這情況,做鬼也要比做窮鬼好,至少鬼還有些尊嚴。”
她這樣安慰著自己,扭頭又問:“你餓不餓?想不想吃東西?”
——姥姥家自然是沒什麼東西可以吃得了。
太久沒有住人了,就連天花板也開始輕微坍塌,落下灰塵。這樣的房子自然不能住人,於錦芒和路世安合力將這裡打掃乾淨,清除了院子裡的雜草,又找到姥姥之前沒用完的金紙,疊了元寶,一點一點地燒。
於錦芒不知道鬼燒元寶有沒有作用,會不會被判做“非法走私”,又找了張紙,認真寫,注明是給吳愛榮,給一輩子沒有出過山東、喜歡講鬼故事的姥姥。
這裡已經不能住人了,被子都是潮的,一股濃重的黴味。於錦芒最後去了鎮上的一家賓館,開好了房間,一個人住。
鎮上的賓館便宜,一晚上隻要幾十,環境自然談不上多麼好,也說不上太差,就將就著可以住。
從後麵窗子往外看,能看到遠處高聳的工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