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完之後施施然離開了,隻留下傅言愣怔著、如同機械一般跟上前行的巡衛隊。
這個聲音……這個聲音。
第一次見的時候,他注意力全在被勒的路星晨身上,黑女張口說話時雖然感覺有些熟悉,但沒有深想;可現在沒有任何其他因素的乾擾,他真真切切聽清了對方的聲音。
比他記憶裡媽媽的聲音要年輕一些,但剩下的,幾乎就是同一個人。
傅言現在的大腦分成了兩半,一半是還沒完成的最後一點,另一半則充斥著無順序無邏輯的語言,並且這些語言不斷侵蝕著他剩餘的理智。
她是誰、怎麼會、為什麼、她是誰、怎麼會、為什麼、不應該、在哪裡、在那裡……
他恍惚完成了最後點位的埋藏,本來應該立刻離開,但是每眨一下眼,那幅塵封已久的畫作就會不斷閃現——毫無預兆出現的惡魔,肢解的身體,滿地像顏料傾倒般鋪開的鮮血,和一個上鎖的櫃子。
跟隨著耳邊再次響起的屠刀聲音,傅言繼續隱藏在巡衛隊中,一路向下走去。每一下刀砍的聲音都很鈍,聽到心裡會讓人覺得有些迷蒙、不夠清晰。
一般人不知道是為什麼,傅言想,不過他自己很巧合地知道了,因為在剛開始砍的時候,骨肉粘連,刀和桌子隔著一層柔軟的距離,當然不會十分地爽快。隻有在臨到末尾時,一刀斬斷,才有那種清脆而沉重的聲音。
巡衛隊一間一間地檢查著,最後結束了工作,正好下到最底的圓壇,圓壇中心已經立起了幾百年風雨不倒的雙神蛇身雕像。
雕像前有一個半人,一個是黑女,另外的半人是維克托。
維克托還是和他的罐子相伴,他看起來並沒有受到什麼傷害,但神色頹敗而悲哀。
他抬頭對著黑女,囁嚅出一句:“你,唉。”
“我的禮物你收了,你的小動作我也不會計較,”黑女長發高束,眼尾上挑,是個氣質淩厲更勝自身過人美貌的女人,隻是站著就讓人覺得無端壓抑:“又有什麼好傷心的。”
維克托沉默片刻,才釋然道:“也是,你不會理解的。除了對特定的人存在感情,你完全是個機器。”
他說完停頓了一會兒,才遲疑著問了黑女一個問題。
“取得權杖的力量後,你不會再插手堪合勒的事是嗎?”
黑女挑眉,“維克托,就算我不插手,也一樣會留下痕跡。而且,不管你們做什麼,這個城市的枯萎是必然的。連我自己也知道,圖堤隻是延緩死亡過程的一個工具。”
“……什麼?”
“為什麼驚訝,”黑女道,她擺了擺手,有些不屑:“到這種時候你也不用裝傻了,你既然能插手都的力量,沒想過我也會探查你的底細?那棵樹看起來還生機勃勃,不過,根已經開始爛了吧?”
黑女拍了拍手,叫人過來把維克托和他的罐子抬走:“你下去休息吧,畢竟明天你可要成為體驗圖堤第三層的第一個幸運兒,要知道絕大多數人一輩子都不會有這樣的體驗。”
維克托被兩人合力抬起,臉麵向著黑女,一雙眼定定看著她。
“按照約定,你沒有解決堪合勒真正的問題,是得不到全部力量的。”
黑女冷哼一聲:“世界足夠大,不缺堪合勒一個傳承。”她當然有些不甘,但就算沒有徹底解決問題,權杖也會在圖堤正式運行後賦予她比之前更強的力量——最先那一個像騙局的幻術根本不夠用!
“……其實,堪合勒最真實的秘密,已經藏在權杖賦予你的幻術中。如果你是一個堪合勒人,應該比現在更容易領悟。”
維克托想,就算她去到更多地方,成為更強大的存在,也終究會因為不是土生土長的人在最後一關中失敗。
不過他也不得不承認,現在的自己比暫時緩和矛盾的黑女要失敗得多了。
送走了對手維克托,黑女注意到身後等候的巡衛隊。巡衛隊隊長是年幼城主的心腹,聽到兩個神的傳承者談論到神力的獲取,不由得伸長了脖子。
身後的一眾侍衛也是一樣,無不露出向往的神情。
黑女見狀冷冷道:“你和你的主人要是想,我可以幫你們開啟地下祭壇的大門,維克托應該也一樣願意堪合勒出現更多的強者,據我所知,他引到樹下的人可不少。”
“不過是生是死,那就不好說了。”
他們齊齊收回了好奇心,低下頭。隊長硬著頭皮上前一步,道:“大人,如果沒有其他命令,屬下這就帶人退下。”
那上位的女人微微抬起下巴,稍一點頭。那領頭的得了命令,手一揮帶人離開,不想站在末尾的傅言像是聽不到聲音一般,站在原地不動。
隊長咬緊了牙齒,大步走到他麵前,抬手一拳揮下——卻被人緊緊扣住,動彈不得。
“你!”
傅言用近乎平淡卻毋庸置疑的語氣道:“我有事想請教大人。”
感受到那股全然壓製的力量,隊長大退一步,先泄了氣;另一頭,他們之間的摩擦引起了黑女的注意,她盈盈上前,揚起一個假笑:“是哪位有事找我?”
傅言側目和黑女對視,她那抹笑就僵在了臉上。
隊長左看右看,直覺氣氛不對,立刻趁著傅言怔忪時放鬆力道的機會,腳下一滑迅速溜走。
而和傅言對上的黑女,看著那雙和自己愛人相似卻失去光彩的深黑眼瞳,口中喃喃:“你,唉。”
她伸出手,在傅言沒有反應後默默地停在半空。
“你是誰,我又是誰。”
“……跟我進屋裡去,”黑女抓住他的衣袖,“或許我們坐下來好好談談,會有一個答案。”
……
“哐!”
門被破開,光終於找到了她手上最後一個點位。她身後揚起一陣積年的灰,嗆得後麵跟著的路星晨連連咳了好幾聲。
他聯係上光之後,原本要借助行木術直接前往圖堤找到傅言,但碰上了城主府進行大搜捕的兵士隊伍,不得不和光先約定了一個聯絡地點,就是光最後一個點位所在處。然而躲避、隱藏和前行又耗費了不少時間,讓內心的焦灼不斷滋長。
他們兩人走入門內,光將束石埋下,路星晨卻發現角落裡有兩個被背對背綁在一起的人,上前一看也是老朋友了——正是那兩個看守城門的侍衛。
其中那個話多的還在哭:“嗚嗚嗚怎麼辦臉上被印了東西、要被賣做奴隸了哇哇哇——”
光過來三兩下拆了他們的束縛,在他頭上一拍。
“怎麼是你們兩個?彆吵了!”
另外一個悄悄點頭:“多拍幾下吧,不然他會哭得更厲害的。”
做完這一切,光拿出黑曜石盤,上麵所有的點位都已經歸位,而此刻,外麵的天色已經現出亮光,離六點的日出已經很近。
路星晨道:“我們現在就走。”
光被他話中的冷意嚇了一跳,雖然他並不是衝著自己。她定了定神,在牆上畫下一個大圈,把所有人都先一並帶入圈內。
“這樣,”光一腳踏入牆內,一腳留在牆外:“前往圖堤之後,我也不能具體確認傅言的位置。到時候我們幾個分開,去各個角落都看一看?”她又看向路星晨,話中帶著歉意,“我想他應該不會有事,盤上的點位他都完成了,或許現在正在圖堤等你。”
“……嗯,不過不能分開查探。”
另外三人投來疑惑的目光,路星晨解釋道:“圖堤的戒備隻會在這個時候更為森嚴,分開很容易被抓住,建議是儘量隻在牆內活動,派一個人出去查看就好。”
“如果你們要找的那個人在室外站著呢?”
路星晨道:“那就,衝出去把他拉回來,直接進入圖堤的門中。”隻要還在六點之前找到人,那麼就可以安全回去。
時間不多,任務緊急,光再次念動咒語,通道開始生長。
他們第一個衝出的降臨點是傅言在圖堤埋下點位的地方,四人東倒西歪跌出的時候,發現這裡空無一人,外麵倒是傳出一聲聲“我自願加入圖堤”的聲音。
“是我們激進派的玩家開始倒戈了。”畢竟,也到了該離開的時候。
路星晨看向其他三人,“你們也一起去吧,本來這就是我一個人的事。”
“送都送到這裡了,即使相處的時間不多,也算是朋友吧?”光一挑眉,道:“我還想和他再打一架呢——雖然大概沒什麼勝算。”
話少的侍衛則道:“剛剛說好了的,那不能反悔,要走一起走。”還拉上了一旁點頭的話多侍衛。
路星晨不再勸阻,自己先小心觀察四周,從這一扇門竄入了另一扇門。
剩下的三個麵麵相覷,話多侍衛先開了口:“她一直這麼冷淡?”不過怪有一種獨特的氣質,讓人忍不住好奇。
光道:“差不多,有時候挺彆扭的。你們兩個也跟著一起出去找人,大概是一個挺高的、看起來二十出頭的英俊男人,名字叫傅言。要是找的時候被發現了就大喊——”
“‘我是光’,對吧?這麼多年你還是不換口令,行了,我們這就出發。”
然而,他們四人十分鐘內把圖堤第一層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有任何發現。
兩個侍衛提議再往第二層找找,光想著即刻出發,路星晨卻阻止了他們,一個人坐在牆邊,垂著頭,十指插入散亂的烏發之中。
他能去哪裡?一個武力值頂級、在之前幾乎無往不利的人,又會遇上什麼而杳無音信?
路星晨此時此刻是關心則亂,他想,當時許願的時候要求和傅言聯係,會不會就不是現在這樣的結果?
然後他又否定了這個猜想,傅言再怎麼說也還是肉體凡胎,連魔方都會受到損壞,人會遭遇的衝擊可能無法想象,那又怎麼會聯係得上。
光從牆中鑽出,輕輕走到路星晨身邊。
“我們之前約定集合的地方我又去看了,沒有。”
路星晨驀然站起,懷中已經裂成兩半的魔方掉出。
“這是……?”
帶著疲憊和儘力壓抑的情緒,他平淡地說明了一切。
然而就在路星晨說完後,其他三人的表情都輕鬆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