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帳紗幕,酒水翻灑,綿香悠長。
歎夤壓低身子,局促地蹲坐在櫃子旁,頭和脊背壓得很低,膝蓋抵著硬而涼的地板,時間久了,竟有絲絲痛意。
他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隻知道窗外的天已由白轉黑,入夜的涼風更是刺骨,仿若把把殺人刀,要取走他性命似的。
這屋裡前前後後至少跪了三十來位小郎君,都是昨日送到琰王君府上的宮侍。
瑟瑟寒風滾入房中,可這些小郎君身上隻有宛若無物的薄紗單衣,寒冷惹得他們不自覺地發抖。
即便如此,他們依舊跪坐在地上不動分毫,生怕弄出動靜。
在他們前麵不遠處,有金製燎爐,裡頭是銀絲炭火焚燒著散發暖氣,還有幾位府上的樂人曼妙笙歌,紅燭閃動在薄紗之間,竟給人一種仙境般的溫暖。
可一具早已沒了生氣的屍體橫在台階上,硬生生將溫暖和寒冷切割開。
鮮血流了一地,甚至淌到前排的宮侍身上,將其薄紗浸透,後者仍舊不敢挪動分毫,生怕自己落得個同這具屍體一樣的下場。
起因不過是這位郎君因受不住冷,稍微向前挪了挪,卻因四肢僵冷,不小心撞倒了旁邊的卷軸,惹得王君不快。
王君皺皺眉,便有侍從不知道從哪裡躥了出來,一刀紮進那位郎君的胸膛。
登時鮮血噴濺,郎子慘叫,宮侍亂作一團,四下逃竄。
歎夤趁機縮到櫃子旁邊,有了遮蔽,這裡的冷風稍微小些,緊接著,他小心翼翼地抬頭去瞧那位上座的王君。
那王君坐於榻上,周圍卷了織有金絲的紗幕,燭影綽綽,教人看不真切,隻知道人死後,她不知何故哈哈大笑起來,再然後便是左手拍桌,右手薅了壺酒,一飲而儘,繼而隨意一丟,砸在地上,砰砰兩響。
瘋子,真是瘋子。
歎夤縮了縮脖子,悄悄抬頭看向窗外,太陽已然西斜,宮牆遙遙,枝影被風吹得七扭八歪。
他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其實,他這條命算是撿來的。
宮城陷落那日,藥局正好來了一批新的藥材,母皇近日總是頭疼,歎夤就想著給母皇熬些藥羹來喝,便去了藥局,準備親自選些藥材來。
火光是從城門燃起的,繼而傳來震動的鐵蹄,慘叫聲刀劍聲從四麵八方湧來,頃刻間,整座王宮亂作一團。
歎夤也慌了,卻不知該往哪裡走,大家都各顧各的,死到臨頭,沒有人會去管這樣一個即將亡國的小皇子。
很快,歎夤的貼身宮侍清月從外麵探了消息跑進來,說什麼梁軍突然打進宮裡,正在外麵燒殺擄虐,就要過來了,要他趕緊藏起來。
慌忙之中,院裡隻有一口枯井,清月讓歎夤先下去。
枯井裡全是腐爛的落葉,混著看不出顏色的泥漿,又冷又臭。歎夤被熏得想哭,卻還是穩穩接住了繩子,正準備幫清月進來一同躲避。
可突然間,外麵的嘈雜聲愈大,緊接著就是院門被砸的聲音,悶悶的,卻讓人耳膜生疼。
歎夤焦急地抬起頭,卻看到清月正在解腰間已經快要捆好的繩子。
他駭得大驚,問道:“清月,你在做什麼?”
“來不及了,殿下,”清月一邊解一邊說道,手指不受控製地抖動,好半天才捏住繩結,他看向歎夤,焦急說道,“殿下你往身上抹點泥,這樣他們就看不見你了,奴去其他地方躲躲就好……殿下,多保重。”
緊接著,繩子被清月扔了下來。
歎夤看到他悲愴而決絕的臉,不好的預感在心中騰升,可大門被暴力撞開的聲音壓了他差一點就竄出口的驚呼。
叫罵聲、嬉笑聲、砍砸聲、慘叫聲,此起彼伏,歎夤嚇得直往身上抹泥,方才躲過井口上方探查的士兵。
很快,清月被發現了。
因為穿著和其他人有所不同,有人認出這是皇子隨身的貼身宮侍,便詢問起皇子的下落來。
歎夤緊張極了。
但聽得清月怒喝——“呸!梁國的狗東西,你們——”話未說完,清月的聲音便被幾聲清脆的掌聲打斷,繼而是腦袋沉重的撞擊聲。
清月被扔到井邊,他麵朝井底,望向歎夤。
歎夤看到,清月原本清秀斯文的臉已經腫了,嘴角還滲出絲絲鮮血。
他情不自禁地捂住嘴,生怕不小心吐出驚呼。
清月看向自己懵懂而又驚惶的小殿下,苦笑了一下,無聲地朝他說著:“不要看,不要看……”
一向木楞的歎夤竟看懂了清月的口型,他緩緩閉上眼低下頭,仿若那股臟臭的氣味在刹那間被一種莫大的悲哀隔絕開。
慘痛的哭聲撕裂井口那方細小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