歎夤劇烈地顫抖著,不知是因為冰冷到可以凍壞四肢的泥漿,還是因為浪潮般一層疊過一層、源源不斷的、由遠及近的、四麵八方的刀槍爭鳴。
不知道過了多久方才消停。
歎夤睜開眼,抬頭看到已經一片漆黑的天,他想哭泣,可四周還有來來往往的人聲,教他強忍著,眼淚混雜著泥漿血漿往肚裡咽。
不知又過了多久,有人嫌麻煩,直接將需要運往城郊亂葬崗的屍體朝井裡扔,沒過多久,歎夤身上便疊了不少屍體,冰涼的,僵硬的,發爛發臭的,壓得他抬不起手來。
說起來,他還得感謝一下這個往井裡扔屍體的人,讓他能夠墊著屍體爬出去。
就這樣,沒被發現的歎夤撿了一條命,混入宮侍,因姿色尚可而被選中,送往琰王府。
傳聞琰王君殘暴荒淫,最喜殺人取樂,他們這批宮侍大概是凶多吉少,隻是沒想到這才第一天,就有人喪命。
原因隻是因寒冷而撞倒了卷軸而已。
歎夤儘力瑟縮著,好保存身上僅有的暖氣,也避免被王君看到——因為這位琰王君,他曾見過的。
不過王君身邊不缺男人,想來早已把他忘了吧。
最好忘了。
很快,有人受不住冷風,抽搐倒地,被抬回到房中,有人見這樣不會死,紛紛效仿起來,沒過多久,屋子裡隻剩下了五六人爾爾。
一位女官從裡麵徐徐走出,掃視了一眼仍未離開的宮侍,清了清嗓說道:“都進來吧。”
久跪之後突然起身,歎夤直接一個趔趄撲倒在地,嚇得他趕緊伸手撐著地板想要站起來,可凍得久了,渾身僵硬得很,就算強行立起來也沒能找到重心,又歪歪斜斜倒了下去。
旁邊幾位郎子也和他有著同樣的反應,歪歪扭扭地想要站起來,卻因為四肢不聽使喚,在地上滾來滾去。
歎夤現在沒有什麼心思去看彆人,他怕極了,害怕自己再這麼下去會被不知道從哪裡躥出來的人刀掉,於是用了畢生的力量勉強站了起來,卻好巧不巧,正好站在台階邊上。
然後,就看到前方台階之上,有……有一個人。
那人的脖頸很白,是一種病態的蒼白,再往上看,微紅的薄唇微微勾起,顯出戲謔的笑容來。
歎夤不敢再看了,因為麵前這人顯然就是琰王君。
一想到這,他雙腿發軟就要跪下去,卻不料手臂被人捏住,緊接著便被摟緊一個不算溫暖的懷抱。
“其他人都退下吧,”她的聲音很好聽,像初春剛剛融化的叮咚冰泉,卻沒能教人覺得溫柔,“關好門窗,彆讓人進來。”
女官連忙應下,迅速讓人將屋裡的閒雜人等趕了出去,繼而將簾子儘數放下,滅了燭火,隻留榻前兩盞微晃的燈。
薑沉低頭,看著懷裡的人兒,嘴唇凍得烏紫,渾身冰涼,貓兒一樣縮成一團,長而密的睫毛顫抖著,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死死閉著眼不肯睜開。
她輕笑,湊到歎夤的耳邊:“還不起身?準備讓我這個殘廢把你抱過去?”
薑沉的話雖飽含笑意,卻因加重了“殘廢”二字顯得瘮人,歎夤被嚇得一個激靈,幾乎是彈著起了身。
他沒站穩,又是打了幾個滾落到台階前,慌忙跪下:“奴,奴惶恐。”
“是嗎?”薑沉招了招手讓他到跟前來,輕笑,“嗯,是挺惶恐的。”
王君的話教人分辨不了情緒,歎夤忙跪走上台階,垂首找著理由解釋著:“奴是因為四肢僵硬,沒站穩才……”
此時炭火劈啪,微風拂動,身上的薄紗也隨之輕顫,掃過薑沉的腳踝。
她撐著腦袋,輕輕把玩指間通體晶瑩雪白的玉戒,看了歎夤結結巴巴解釋半天窘迫至極後,方才調笑:“所以你的意思,是本王不值得投懷送抱?”
歎夤傻眼。
“不,不,”他手足無措,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王君這明顯就是在胡謅,要他難堪嘛,“奴不是這個意思,奴是怕冒犯殿下……”
看著歎夤因慌亂而忽閃的睫毛,連找出的措辭都這麼……質樸,不愧是嬌養在宮中不問世事的皇幼子。
薑沉笑著搖了搖頭,打斷他的話:“過來,幫我推車。”
歎夤這才抬起頭來,眼前的琰王君正整個人縮在軟椅中,閉了眼,一臉安適,而在這把軟椅的下方還有兩個滾輪,應該是特製的。
看著她毫無防備的模樣,歎夤突然想,是不是可以直接把她推下去……然後,然後殺掉?
“乖,夜深了,過來幫我就寢,”就像是猜到歎夤心中所想,王君雖未睜眼,卻緩緩說道,“可彆動什麼歪心思。”
歎夤忙走上前,握住軟椅的把手,緩緩,緩緩將車推到至榻前。
然後,然後……就寢的話,應該要……要……
閉目養神的薑沉一早便察覺到歎夤刻意減緩的速度,像是要逃避什麼一樣。就算這會已經到了榻前,他都遲遲沒有下一步動作,可讓薑沉一陣好等。
末了,她緩緩睜眼,看向局促的歎夤,促狹一笑,問道:“怎麼?要本王和衣而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