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慧汪宜人傳

宜人姓汪氏，名端，字允莊，一字小膃，錢塘人。餘子裴之婦也。曾祖諱光豫，字介思。祖諱憲，字千波，一字魚亭，乾隆乙醜進土，刑部陝西司員外。父諱瑜，字季懷，一字天潛，候選大理寺寺丞。母曰梁夫人。大學上諡文莊者，宜人之曾外祖也。翰林院侍講學士諱同書，以書名海內，世稱山舟先生者，宜人之伯外祖也。工部侍郎諱敦書，字衝泉者，宜人之外祖也。乾降戊申舉人，諱履繩，著《清白居士集》，後學稱處素先生；及官廣西太平府知府，諱寶繩字接山者，宜人之母舅也。有兩兄，曰初、曰潭。初字問樵，四川候補縣丞。潭字靜淵，國學生。姊一，字紉青，適青浦陸厚堂廉訪孫茂才壽銘。皆先宜人卒。

宜人聰穎天授，觀書過目不忘，誦木元虛《海賦》、庾子山《哀江南賦》兩過，背誦不遺一字。七歲賦《春雪》詩，讀者謂不減謝道韞“柳絮閃風”之作，閃以小韞呼之。梁夫人早卒，天潛翁劇所鐘愛。嗣兄初，以積勞歿於維西軍營，大潛翁以痛子卒，宜人受撫於姨母梁楚生夫人，嘉慶己未進士、兵部員外許君周生室也，愛宜人如所生。先數年，餘聞宜人賢而才，乞蹇修於華秋槎大令。天潛翁親來吳門相攸見裴之，賞之，乃締姻。至是，迎歸。比肩伉儷，重親致歡，見者方之金童玉女。

宜人素讀餘詩，既作羹湯，即後行篋，呈所作稿本，乞加評誨,依依若侍慈父。餘亦深喜之，若得嬌女也。與裴之一燈雙管，拈韻分箋，每有新作，即呈鑒定，以博歡顏，日以為常。因言自幼習聞庭訓，得溫柔敦厚之旨，從高邁庵明經讀，性好兒嬉，墩課既畢，即爇芸弄蟻以為樂。天潛翁以其幼稚，不忍訶也。知其性喜觀詩，取宋元明及國朝人詩集與之，閱一過輒棄去，留高青邱、吳梅村兩家集，既而去吳留高。天潛翁問之，曰：“梅村濃而無骨，不若青邱淡而有品。”遂奉高集為圭臬，因覓本傳閱之。見明祖之殘害忠良、暴殄名儒也，則大恨，猶冀厄於遭際而不厄於文字也。及觀七子標榜，相沿成習；牧齋、歸愚選本，推崇夢陽而抑青邱，則又大恨。及來歸餘家，則已積此恨十餘年矣。裴之塾師蕭樊村，婁東老詩人也，宜人屬裴之以高李優劣問，蕭固墨守歸愚者，左袓夢陽更甚，則益大恨，不可解，誓翻五百年詩壇冤案而後已。因是選明詩初、二集也。汪氏間多藏書，餘又廣為購求，假貸並錄文瀾閣藏本以益之，丹黃甲乙，晨書瞑寫，竭五六寒暑，始得蕆事。而不寐之疾作，服參芪皆不效。會餘宰江都，以千金集梓人，刊行以慰之，經歲告成。評選精當，兼有知人論世之識，有明一代賢奸治亂之跡，亦略具焉。即今海內所傳本是也。是書出，而諸家之本無色矣。宜人詩，格本高雅，既選定明詩，詩境益進，若丹九轉，若金百煉，若寶劍千辟萬灌，無有渣滓。吳門潘榕皋、石琢堂兩先生，詩壇老尊宿也，鹹以為曹大家後一人。錢塘張仲雅先生,宜人表舅祖也，亦以曹大家方之，謂非謝女所及。先生孫東甫大令嘗為餘言:先生傾賞之意，每飯不忘。知老輩之品評，為不苟也。

宜人天性至孝，事餘尤誠篤。嘉慶丙子，餘患病，危甚，裴之為禱於元化先生祠，服賜方四十九劑而始愈。宜人亦立願持齋三年。夫婦異室處，既以嗣續未廣，為裴之納秣陵王姬紫湘。不二年，而紫湘卒，宜人哭之慟，詩存集中，讀者謂有“關雎”“樛木”之德焉。宜人於家事不甚措意，然遇事糾葛，出一二語排解，悉中窾綮。嘗曰：“骨肉間，非立名之地。趙母所謂善且不為，何況惡也! ”初，裴之以通判筮仕，奉旨留江蘇補用，為部吏所扼，改選雲南，以道遠不往，客死漢皋。宜人茹荼飲蘖，所作皆單鳧寡鵠之音。因巫言身後有孽，從金蓋閔真人言，日對遺像誦《玉章經》，至臨終不廢。

宜人自以讀儒書而未登聖人之堂，心以為歉，乃於釋菜前期，肅叩墀下，瞻仰殿庭，循兩廡觀宋元明以來從祀諸儒，曰：吾聞翁言，道學是儒家最上乘，非講不明，但須去三事，謂道統、理障，及辟佛也。象山之尊德性，子思之言即孔子之言也；陽明之致良知，即《大學》之明明德，曾子之言亦即孔子之言也。何至今聚訟不休也？此門戶而非道學也。李二曲雖未從祀，講學聲望與夏峰並，《四書反身錄》實有益於躬行實踐。然其言主靜，人手及問者為誰，皆取資於禪宗語錄，而轉言佛為異端之異端，未免昧卻本心，不若呂新吾先生之言為醇正也。《□□語》內外篇，程朱所不及也;《明職篇》足以治天下矣。翁未刻文集中，有《擬請聖兄孟皮從祀啟聖祠議》，此天經地義之事，何至今無人言及也？

宜人初不讀二氏書，幾欲如俗儒之謗且辟者，餘患之，言之閔師。師曰：“渠天分高，未腳踏實地耳。今二氏家言皆儒理，姑俟之他日，信心當倍諸人，其成就亦不在諸人下也。”未幾，聞眷屬禮誦梵音，和雅自然，感動因發願為青邱先生誦《玉章經》，而心始信積誠感通，知禮誦之有益也，而信益堅。數年來，閉關恒數月不出，禮《玉皇懺》及《朝真鬥》以千計，誦《玉章經》以數十萬卷計,上保翁姑康健、眷屬平安，次及親族、先亡賢達，旁為四境消罪迓福、免水旱疾疫之災，蓋仿餘次室管靜初所發願，而數則數倍之也。所居小樓曰涵真閣，以皈依餘女弟蘭雲為龍門第十三代弟子，派名來涵也。宜人禮誦，誠格神明，不可思議。其最明顯者，則在感通高祖青邱先生一事。宜人選刻明詩，竟論定三百年詩人以先生為第一，世無異議，尚以不知身後真靈位業為憾。於呂祖前立願，誦《玉章經》十萬八千卷，求為超升天界。誦既竣，為塑像,期供奉葆元堂，為浮議所阻，則大哭。蘭雲見而哀之，謂曰：“葆元堂，吾所創。捐堂亊，吾所司，與若輩何與? 第卜日，吾偕子送往可也。”則大喜。是日，蘭雲語在堂諸弟子鹹集禮懺，宜人具疏長跪，誦且泣失聲,聞者無不哀感。翊日，神降於壇，言久已借境升天，掌法南宮，輔相北帝。又翊日，降於邗上，為通元禱雨，甘霖大沛。至今無不知九天洪濟明德真圓真人之為青邱先生，則宜人一誠之所感格也。

宜人因先生之故，深有憾於明祖之殘暴，而感張吳君相之賢為不可及也，謂張吳與明祖並起東南，以力不敵為明所滅，不能並其禮賢下士、保全善類之良法美意而滅之也。且曹太妃之賢，楚國公兄弟、跗馬、潘左丞之忠,劉夫人、隆安公主、七姬之烈、金姬之脫屣塵滓，列代正統所希有也，有升天曹位上清者矣，不可謗也。世人墨守舊說，以成敗論人，由未見載籍耳。因節錄《明史》，搜采逸事，以稗官體行之，曰《元明逸史》，凡八十卷，曰:“吾前生為青邱先生弟子，既知之矣，抑豈張吳舊從事乎？何於此事拳拳不釋也?”既學道，乃悔之曰：“吾觀《明史》，於洪、永兩朝虐政諱於《本紀》，而不諱於諸臣之列傳。張吳之事，翁既為《張吳宮閨殉節錄序》，重訂《七姬權厝誌跋》、《書楊夢羽金姬傳後》、《金姬事略》，公子小雲撰《七姬權厝誌論》，侄葆魯又為薪橋創建隆安公主祠碑，公論已大明矣。今已專心禮誦，有限之光陰，不以治吾身心性命，而斷斷與古人之陳跡為仇乎?”因取稿本焚之，存元遺臣及張吳諸臣詩於集中，以為詩史。

宜人於唐越國公汪華為四十七世遠祖，公於隋末保障宣歙諸州，及唐高祖受命，全境納款，俾數十萬戶之民不罹兵革，功與五代錢氏等，至今子孫代有賢達富盛貴顯。公有廟在吳山，宜人至杭必往拜謁，因《唐書》不為公立傳，謂當楚汪氏世有富名，秉筆者蓄承祚索米之意，歐宋諸公不得辭其責，非止韓通無傳也; 《神仙通鑒》有公傳，載公後仙去，乞餘補人《西泠仙詠》，且以與公同日生，有揚先烈述祖德之意。何意所諾未踐，已先誕辰一月而溘然長逝哉！

宜人資性高邁，初於九流家言蔑視為不足學。及奉道，乃喜讀《易》，以夫故子疾，吾又年邁，期得一應世之藝以為異日孤寡啖飯計，具疏禱於高祖，一夕而通星命之學，於納音、衰旺、生克彆有會心，取古今名流八字推算之，以證其生平出處，曰《太極元機》。嘗為儀征阮、吳縣潘兩相國推算庚甲，時均尚未入閣也，曰：“兩公皆太平宰相，他日相業可方唐之姚、宋，宋之韓、範。惟阮為飛天祿馬格，能久任封疆，而不能久處台省;潘為彩鳳朝天格，但入讚絲綸，而不外膺節鉞也。”餘亦無不奇中。精於此者，鹹歎服之，以為李虛中、徐子平不是過也。數年來，餘於吉凶悔吝之故，鹹就宜人取決，今則欲一問休咎，而尤從矣。

宜人自以取失怙恃罔極之恩，終身孺慕；既從顧君西梅茸紫庵，得天潛翁小像,複倩畫工臨梁夫人像，供奉涵真閣，以紓哀思。於外家骨肉，加意惇厚。為嫂湯湘綠、姊紉青刊遺稿。紉青有孤女曰賓，未字，請於餘，執柯作配錢塘王雲榭侍郎長子淮安府經曆鍇為繼室，助衣飾以嫁之。間數歲，一旋裡門，以楚生夫人為母家，省視先塋，中表尊行鹹加存問；舊日閨友，並申縞亡之敬。今遽焉溘逝，郵筒所達，愴鄰笛而感人琴者，不知凡幾也。

海內閨閣之才，於今為盛。宜人門第清華，早慧知名，及見前輩，從楚生夫人，居閨秀中龍門也。若王蘭上、華雲芝、黃蕉卿、鮑玉士、梁無非、湯德媛，皆中表也；許雲林仲絢，則表妹也；汪逸珠、杜芳，則從姑母也。銘椒頌菊，群從多才,鹹推宜人為祭酒。在吳門，前輩若曹墨琴、李晨蘭；閨友訂紀群之交者，若歸佩珊；餘女弟子中，若吳飛卿、張雲裳、吳蘋香、陳靈簫，並通環佩之好。若筆墨酬答而未通款曲者，則如高湘筠、戴蘭莊、陳友菊之詩，顧畹芳、翁繡君、顧螺峰、許定生、李定之、陳無逸之畫，汪孟文、陳妙雲、方外韻香之書，及揚州阮氏謝月莊、唐古霞兩夫人，吳門潘氏陸誘卿、汪佩之兩夫人，京師太清福晉，鹹於圖繪翰墨，互致傾衿之雅。至昔聯詩社、今證道緣者，在吳則靈簫，在杭則 蘋香。桂苑講仙，蹤跡尤密。蘋香所居在南湖，為南宋張功甫玉照堂故址，宜人至杭，恒過從，相約登虛白樓禮懺。蘋香奉宋處士林和靖先生為本師，宜人為撰先生《寶誥》寄之。吳門石竹堂先生子敦夫太守室席怡珊恭人，宜人髫齔訂盟，若親手足，近歸吳門，相距半裡許，恒遣人存問。遇宜人小恙，及意有不適，輒過從勸慰之。宜人之歿也，恭人親書楹帖，以誌哀挽，並親來致奠，憑棺長慟，撫視嗣子，可謂溫不增華、寒不改葉者矣。眷屬中，與餘雲媚、湘霞兩姬皆相愛重。餘客楚，宜人在吳，日為雲?授唐宋人詩，及《烈女傳》。湘霞今年初來歸，宜人即與賦詩，為贈答。葆魯婦王梯仙，為宜人校詩，並集集中句題之，以誌瓣香。宜人以詩法授之。兩人均以不得久奉宜人教為可惜也。

餘之在吳門也，承後進以壇坫見推，餘所以獎借之者，亦不遺餘力。宜人嘗謂裴之曰：“翁之聲望重矣，然文人相輕，自古而然，矧今之後生喜謗前輩，如韓門籍、湜，蘇門秦、晁者，恐不可多得。吾二人庶幾翁之六翮乎?”聞者以為知言。及裴之歿於漢上，餘愴懷過甚，有焚棄筆硯之意。宜人言:“盛名損福，戒之良是。然翁之齒未也，境又方困，慮非此無以遣日。且盛名之下，相求者眾；過拂人意，亦非所以涉世。翁近作善談名理，雅近香山、康節，因詩闡道，亦所以引掖後進。有端在，尚足為翁羽翼也。”餘因是刻《戒後詩存》也。楚南陶雲汀宮保，餘庚申同年也，詩為今大家，六十年來近人所選詩集稿本，如曾賓穀中丞之《同人詩選》、鄭夢白方伯之《正聲集》，皆在□□石屋，約餘評選，以續歸愚《彆裁》。餘以商之宜人。宜人曰：“翁生平虛懷若穀,不以文學自矜，故忌者尚少。若操此選，過寬則濫，過嚴則溢。此中前輩，各有後人，請托不行，謗讀?起。端前此尚可助翁定去取，奉道以來，覺此事不甚有味。翁亦道緣深矣,不宜更以此擾清淨心。惟宮保於翁誼甚厚，知己之感不減琅嬛相國，近年舉家得飽饘粥，皆宮保之惠，誼不可辭。無已，則任參訂、校閱之役，而不必列名耳。翁六十年來詩逾萬首，亦過多矣。多則難傳，不若以此暇日，精選己作，專刻單行，於身後名較為有益。”餘因是選《碧城詩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