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人論詩，頗具慧眼。嘗為《頤道堂詩說》十餘則，論餘詩甚精當。又嘗選《羅浮道士詩》、《袁蔣趙三家詩》、《仲瞿井叔兩王君詩》，於邵夢餘詩，則募親戚質簪珥以刻之。餘亦摘宜人佳句，為《自然好學齋詩說》，凡百餘聯，古香新意，觸手紛來，不止“一一鶴聲飛上天”也。自然好學齋，是天潛翁吳門舊居，有山舟先生書額，紫筠白華，境頗幽寂。宜人幼年讀書於此，既來歸, 仍為位置筆硯之所。自然好學者，魏張遼叔有此論，天潛翁以名其居，宜人因以名其集也。宜人之論文也，不襲前人成說，謂餘:“古文不受八家牢籠，足以自成一子，說理論事，深切著明，此由見解通達,不儘關於文字。然端於翁文，取《蓮花筏》而不取《葵藿編》，以《蓮花筏》勸人為善，體用兼備，閔真人謂救劫度世、功行非凡，當非虛語;《葵藿編》則事權不屬，而空有議論，乃杜樊川《罪言》、《原衛》之流，視文仲子《太平十二策》未必勝之。位卑言高，難免讒人藉口，當事側目，《海運》之議，可為前鑒。近作《禁煙管見》，正本清源，以舉重若輕出之，何嘗非救時良策? 然當事已各抒高議，而欲使俯聽芻蕘，其遭人忮刻，不較《海運》更甚乎？幸此文尚未付梓，然恐稿本流傳於外之非宜也。慈母所言，實為老成之見，願翁之聽之也。”因次室管靜初亦嘗以此相規，故及之也。宜人又謂餘:“翁學貫通三教，故欲辟道統而掃理障，端意人皆可以為堯舜，道不可離，不必有統，辟之可也；理所以範圍中行，過於通達,或致流為放廢，恐障去而理亦去。且恐障未去而理先去也，不可掃也。在刪煩就簡、崇儉黜奢，以默挽之耳。”蓋宜人深於史學，論事硜硜不少假借。幼年在楚生夫人家,姨丈人許君周生博雅君子也，論史恒為所絀，呼之曰“端老虎”，蓋以禪家西餘師子方之。其論餘文，亦猶是也。
宜人生二子:長曰如意，名孝如，未期而夭；次曰吉祥，初名孝先，今名葆庸，年十四，聞父客死，驚悸致疾，遂失常度，至今未愈。親族中勸為娶婦，或納婢為生子計。餘與宜人不忍誤人子女，意欲待其稍痊議之，遂因循至今。宜人病中語餘曰：“中人之家，子弟但須馴謹，能事親敬長即為佳嗣，不必聰明卓越也。翁以此語為然耶否耶? ”意蓋指五房侄孫葆魯幼聰早達，非不可嗣，特遺腹單傳，姒王雪清苦誌撫之成立，現須應試，不可兼祧；孫天福現在亦隻一人，葆庸疾未愈，即孽未清，不足以庇蔭後嗣，故宛轉為此言也。餘頷之。疾革，招餘女苕仙至榻前曰：“吾有親筆數行，在枕函中，俟吾氣絕，取以呈翁，或不我違也。”彌留之際，複再三言之。既逝，取閱，乃遺囑一函，大意言:身後請以六房小叔艾生子葆和與葆庸並嗣，為公子後，葆庸不娶無後，俟葆和將來有子與之。即是口夜間所書也。蓋慮餘過於曠達，安心無後，而大宗致絕也。始知日間所言，意至深遠也。
宜人之奉道也，專事禮誦，不暇博覽，《道藏輯要》七百餘種，僅一涉獵。案頭常置者，劉宇亮《神仙通鑒》外，惟閔師書、隱樓書，內如呂祖《金華宗旨》、《三尼醫世說》、《述管窺功決》，張三豐《元譚集》，尹真人《皇極開辟仙經》、《寥陽殿問答》，王昆陽《碧苑壇經》，李泥丸《泄天機》、《天仙道》，程寶則《戒忌須知》，李衡陽《上品丹法節次》，沈太虛《大滌洞音》、《天仙心傳》，皆閔師所手箋而口講者。其與蘭雲、靜初所常參究者，則西王母《女修》宗正、李泥丸《女宗雙修寶筏》也。閔師與沈太虛同受派於鶴林高東籬清昱，為龍門第十一代弟子，而道門宗旨實受之太虛，詳見所撰《金蓋心燈》。又嘗至滇之雞足山、龍嬌山房，以王昆陽律師《天仙三大戒》，易《梵音鬥咒》、《西竺心宗》於（口圖）哆律師黃守中，為如來一良一傳弟子。於《陀羅尼經大悲咒》、《密跡金剛神咒》、《祭煉心咒》，皆有箋釋。於《大洞玉章經》三四五七言辨體，箋注尤詳。宜人深知此經之功用，謂“羅三藍波”四字，足以包孕三千大千世界，故誦之專且勤，積數至數十萬卷之多也。閔師嘗語宜人曰：“子作事誠而堅，於道可望成就。吾近著《還原篇》，稿本在蘭雲處，子其為我校之。”遺言謂宜人他日當以樵雲為師，此不減陶貞白之於錢妙真也。宜人之疾，自春徂夏，久患陰癬，醫雲經熱蘊結所致，因多服寒涼之劑。及遭姑喪，不能朝夕哭踴，愴懷過甚；又因事多拂意，肝木乘脾，致成泄瀉，改服參術桂附，不少減。病中謂:“餘生寄死歸，亦無所苦，所自惜者，腹笥耳，記誦之學，自問不愧行秘書。至如神霄玉府之職司，元始靈寶之譜係，正乙全真之派彆，參同悟真之得失，不特非儒家所能言，即道家亦無人能言者，借不及勒為一書矣。”所受道籙，為北鬥中天宮侍香靈女掌先天校書，同乾本宮宣範事，法名心和；曰達本者，佛名也；曰心澈者，道名也；曰次瑤者，金姥瑤清賜名也；曰菊香者，飛祖妙香賜名也。飛祖，麻姑也。今皈依觀音大士，為桃源貞妙元君也。蘭雲道門女弟子二十餘人，禮誦之勤，以宜人為第一，立願來生昌明道教，期於次年更受道籙。及東華密部《西竺心宗》，而不及待也。
宜人於眷屬皆無失禮，與餘次室管靜初尤相契重。以餘久宦，欠應賠吏役及前任無著清査款未解，恐為異日子孫累，心恒揣揣。及靜初持家，為解萬三千餘金。前方伯今廣西中丞、同年梁茞林先生，給全清印冊至，宜人捧而感泣，因呼為慈母也。近聞餘將於己亥元旦，以靜初正閫位,宜人願須臾毋死以觀嘉禮之成，而孰知其亦不及待也。靜初於正位之事，禮辭至再三，及是知餘已前期遍告親族，則渴廟之禮請俟先室終喪，亦以宜人新娛在堂，以臥病未得一申哀慟，心有所不忍也。宜人與餘兩女萼仙、苕仙，交素淡，及病，兩人日往視，把臂深談，喟然曰：“吾向日疑人遠我，今乃知我故使人難近也。此貪嗔癡愛之病，今日始知之也。”尤愛苕仙，曰：“調藥視膳，使人心怡，如苕仙者，可謂人中之寶。先姑帶病延年二十年中，恒多樂境者，苕仙力也。”因悉以身後事相托，附身附棺,苕仙實終始之。凡所屬無不措置儘善焉。又言:“翁藏書多，散失亦不少。端室中書二廚，身後請與汪氏侄幼能州來，在吳猶在楚也。”又言：“振綺堂有少存款，勿支取，權子母為葆庸養膳，及葆和讀書資。”振綺堂者，宜人侄小米、又村及諸昆季之堂也。諸昆季皆敬禮宜人。宗盟之誼尤篤者，昔則小米，今則又村也。
宜人病，餘日往問視，宜人就餘懺悔貪嗔及口過雲：“嗔最重，初見其枝葉，後見其根株。六賊潛蹤藏身甚固，去之甚難，所謂一念嗔心起，再萬障門開也。始知聖賢仙佛之不可及也。此後惟當親親睦之，冤親解之耳。端每覺世人泰而益驕、過而仍怙，心裡非之，以為無與吾事，而不知皆吾之鏡也。吾鏡亦垢，而未儘拂拭也。近見蘭雲師女弟爽卿讀王龍溪、李二曲集，以《感應篇》、《陰騭交》、六祖《壇經》互相印證，出以躬行實踐，可以為君子矣，吾不及也。”超然靜室女冠穆來恩，與宜人學道同一師，嘗閉關禮《華嚴懺》三載，與其弟子靜悟並道行超卓，宜人病中聞經梵聲，則所苦若失，乃延至三玉香盦誦《金剛經》，至“生無所住心”及“夢幻泡影”四句偈，輒合掌稱善，若洪爐之點雪也。
女仆沈中年清節，人亦循謹，宜人以為心腹，病中憶所生及楚生夫人汪氏群從，及兄靜淵之女凝，鹹以語之。其書遺囑也，謂沈曰：“吾胸中事，得四百字意可儘，今不能矣，書其要者;他事，汝言之翁及諸眷屬，當不汝疑也。”疾革，請餘至榻前曰：“端早年孤露，夫死子疾，賴翁視端如女，得至今日。今已自知不起, 端已懺悔，競以平日禮誦堅恒，當不至墮落不起，亦無所苦。翁老矣，境又甚困，勿為端過悲。端居心行事,翁所知。身後乞為作一小傳，不求溢美，俾不致與草木同腐耳。未刻詩一卷，乞並刻之。”疾之亟也，六房眷屬，及雲?、苕仙、葉氏外孫女蕙卿、許氏外孫女蘭桂，鹹在榻前，宜人一一延坐，若肅賓客曰：“今曰惜 艾生、萼仙不見。”蓋艾生方在板浦未歸也。餘命艾生婦婉容問有何語，曰：“無他，諸事煩料理耳。”見雲?誤以為萼仙也，曰:“大姊歸耶?”既而曰：“認錯矣。”蓋遺囑所言事，在艾生並欲萼仙與茗仙同為證盟，故望之尤切，曰：“惜慈母不得一見訣彆。”意或為此，或不僅為此，未可知也。蘭雲聞宜人疾，亟呼肩輿不及，中夜踉蹌至。宜人見之，喜曰：“母來耶! ”蓋宜人與蘭雲同庚生且稍長，敬其道德感其恩義，平日執在三之誼甚篤，呼以師蓋而兼母也，曰：“深夜勞母跋涉，其不安。堂中潘、薛、高、莫諸君，煩致意；同門諸女兄弟，煩致意。”蓋宜人意龍門女弟子入派者多，去世者亦不少，宜於葆元祖堂外，另室建女堂，平口屢與蘭雲言之，故於堂事尤惓惓也。語苕仙及女仆沈曰：“高祖師香火不可廢，小雲以經懺力在高祖師座下，並為文宮侍班，像設香火，亦不可廢。”小雲，裴之字也。語既畢，乃起坐，琅琅誦呂祖《寶誥》，及青邱高祖、金蓋閔祖、樵雲陳祖，並本身癸醜《本命誥》，神氣清澈，不遺一字;複誦佛號、觀音號、太乙天尊號，凡百餘聲。少止，自言前世為元季張氏子，名佛保，師事青邱先生，並事張吳左丞潘公為雲從；張吳亡，人山修道，賴青邱師接引，入呂祖玉清宮為從官，奉敕降世，為明此段因果，今事畢，夙世之因亦儘，將歸故處，令條輿馬，雲將先至駙馬府堂，及葆元堂。駙馬府堂，在盤門，即左丞故宅，土人以奉左丞及公主香火，並祀張王夫婦者也。葆元堂，在瑤潭呂祖讚化宮，宜人奉高祖香火地也。語苕仙:“吾耳勿為著環，將轉男身，身後為延戒律僧，禮大悲懺四十九日，以補生前佛懺所未足。”蓋平日所禮，皆道家懺也。語畢，白氣蜿蜒作，旃檀香氣自臥室達於大門，經十三層屋而上升，乃瞑目不語，若入大定。則道光十八年戊戌十二月十八日寅刻也。
悲哉！悲哉！ 一代閨媛，生平無錯規偭矩之失，中年奉道若醇儒，若高真，若古衲，而曾不得中壽也，天何奪我賢婦之速耶！抑我實不德，餘殃未殄,而宜人適當其咎也？宜人之懺悔也，現身說法耳，亦有假年寡過之思焉，何甫覺悟而遽解脫也？豈夙根本在天上，世緣既儘，大徹大悟，而即去耶？餘於宜人方深敬禮，定文之托，而遺詩乃餘為之校刊，其他雜著，亦待餘為之裒輯。昔鐘子期死，伯牙終身不複鼓琴，以知音之不可再得也。裴之沒，賴有宜人。今宜人又沒，喪予之悲，不止支公之悼法虔矣！簷雨欲冰，爐灰如雪，毫枯墨淡，作為此文。展誦一過，不自知老淚浪浪沾襟濕袖也。憶每過蘿月山房，聽經聲木魚聲引磬聲，響徹雲際，縹渺若魚山仙梵。又或瑤壇晝靜，眷屬環坐，宜人為話金蓮九苞及妙香夜來玉女功德，如在鬱羅蕭台，聽諸天真說甚深微妙法，三十六天花雨繽紛也。今庭階如舊，花藥依然，境在人亡，不禁邈若山河之感。吾老矣，今年春哭庶母，夏間哭先室，今又哭宜人！一歲而有期年之服者三，骨肉無多，零落若霜風之振秋籜，彌足悲矣。
先一日，有人自華嚴來，言昨以宜人病，問雲：“行將歸矣，恐不治也。”華嚴者，呂祖壇也。越二日，有善知識自波羅法界來,言宜人前生本呂宮五品真人，今已歸故處，不複輪回。生平所誦經典，皆不落空。與宜人臨終口占“華嚴法界波羅蜜，知我來朝去路真”者，若合符契也。嗟乎！魏壇焚榭、蕊佩驂鸞，《墉城》、《集仙》，記載恒有，特不知以何因緣來歸我家，複以何因緣而頓去，惜不得一叩寥陽、玉虛，證此人天公案也。宜人生於乾隆五十八年癸醜正月十八日申時，存年四十六歲，以裴之通判加同知銜封宜人。子葆庸；嗣子葆和；寄女桂則，苕仙次女也。
餘之為此文也，自宜人掩棺後，口易一稿，苦不能佳；又悲從中來，動輒作數刻惡。既思老輩鹹以古來第一閨媛相推,餘又親見其臨終湛然成道而去，率爾操觚，慮他日無以相見，因每日晨起，於靈座前爇一炷香，默呼宜人助我;至小除夕，始脫稿，凡八千言，滿紙斕斑，不知是淚是墨也。綜而論之:其事餘也,可謂孝矣;其證道也，可雲慧矣。目以孝慧，抑亦可以無憾矣。靈征紀之《窈聞》，粹言書之《彤史》，則與遺詩並梓焉。餘於仲冬為庶母舒孺人、先室龔宜人，及裴之、紫湘，卜葬於吳門堯峰山之原, 虛其右以待眷屬，宜人之生壙在焉。宜人聞而甚慰，曰：“堪輿，亦天地自然之理，特閱人成世，焉得更有如許吉地以待人之選擇。且諺雲:福人葬福地。所謂福者，須由自己修持，所謂德為福基也。所謂天賜之福有限，自修之福無窮也。吾見蘇杭兩郡善堂，每年收葬無主之棺以數千計，此中豈無生前殷阜，因過信風水之說而致誤者歟？吾聞是地為高君昆崖所擇，吾曾見其《太極圖說箋》，是深於《易》者;且其人，君子也，是可信也。他日得從公子奉君姑於地下，是吾心也。”是域也，在蕭山朱氏、吳門蔣氏兩塋之巾，前麵穹窿之頂，後枕福壽之岡，左挹龍洞之雲，右接鳳巢之樹，亦東南之吉壤也。將於來歲卜吉，命葆庸、葆和奉宜人柩合葬焉。附書於此，以待他日誌吳地者有所考，並望賢牧令之加防護焉。
宜人姑媳相依於地下，夫婦相見於天上，道德見重於人世，文字流傳於後來，又得此垂白之阿翁為之撰集詮次，以成此文, 過去生中定有夙因。人世若此，宜無悔焉。獨念餘桑榆景迫，蒲柳姿衰，故舊凋殘，諸孫幼稚，先室龔宜人傳中所雲:“他日誰傳餘者？傳餘又孰是愜餘心者?”三複斯言,不禁悲來填膺，泣數行下也。世有知我者，或亦讀是文而為之太息也。悲夫！
道光十八年戊戍除夕，舅頤道老人陳文述，揮淚書於吳門妙香天室。
宜人奉道後，嘗語人曰：“名士牢愁，美人幽怨，都非究竟。不如學道。”閔師謂:此數語，似從三教聖賢心坎中流出，足使世間聰慧男女，昏沉醉夢中一齊猛省，真十六字金言也。而傳中漏敘，未免失卻光明大寶珠矣。附錄於後，以誌吾過，並請世之讀此文者味之，亦迷津之筏喻也。
頤道又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