纏卷於來者周身的暗紅長絲猶如柔順藻海,白淨手指從中撥開遮擋住大半麵孔的發絲,露出底下那人的漠然神情,「這個孩子並非勞拉,而是安妮。」
當本該在阿爾卡特槍下斷氣的新娘身影映入眼簾,「勞拉」……或者說,安妮不敢置信地望著對方,「妳、是……?怎麼會?」
譚莉維亞則像是早有預料,靜靜注視不著寸縷的那人。
披著幽然薄霧的「新娘」自階梯的另一端逐漸走近,她所踏出的腳步一下又一下地踩在安妮心頭上,響徹安妮胸口的鼓噪激起一波波將其吞噬殆儘的驚濤駭浪。
──紅與黑。
暗紅的發、血色的眸、絳色的唇,以及隨步伐從腳底向上包覆曼妙女體的漆黑長裙,在安妮的眼瞳中構築成某位古老而高貴,並極具壓迫感的存在。
那幾乎占據安妮全部視野的紅,令安妮憎惡至極的同時,卻又不禁心生眷戀。
好似鐫刻於靈魂深處,儘管光陰流轉亦堅定不搖的執妄。
早因先前的掙紮泄力的安妮僵在原地,愣愣地看著「新娘」越過譚莉維亞身側來到她的跟前,在她不解的目光下回以陌生的注視。
隻見「新娘」繼續說道:「安妮作為慰藉被真正的勞拉轉化,扮演未被拋棄的『勞拉』與自己相伴。而上個世紀被獵人殺死的『卡米拉』則是勞拉,由於我沒有給予勞拉其餘生命,因此她不可能重回人世。」
──為了否定被重要之人拋棄的自己,不惜讓另一個靈魂取代自己,以成為「被愛著」的人。
想到這裡,「新娘」忍不住感歎:「真是可憐又可歎,矛盾且可惜的孩子。」
聞言,譚莉維亞從善如流地開口:「那麼妳呢,卡米拉?為何將『分身』留在安妮身邊,偽裝成她的眷屬?」
夜之王後道明佇立她倆眼前的人影並非本人,而是遙遠彼方的一道幻影,揭露出她從最初便識破對方的把戲,卻默不作聲地配合對方的事實。
同時,譚莉維亞的這句提問彷佛按下位於某處的撥放鍵,讓安妮從怔愣中回過神來,抬首看向那位褪去偽裝後,從發絲到腳尖無不叫囂著強烈自我的夜之血族。
出乎安妮意料的是,自己並未感到訝異或激奮,反而心底一鬆。
縱使事態的發展猝不及防,但獨自背負了百年的深沉執念如今塵埃落定,使她深陷痛苦、乃至無法喘息的桎梏終於消散,猶如投下巨石後自激蕩回歸平靜的湖麵。
隻是那一圈圈漣漪掀起的波紋依然撥動了低垂湖畔的蘆葦,因此不可否認的是,安妮悄悄地好奇卡米拉的回答。
在安妮隱晦的期待中,卡米拉將滑至頰邊的暗紅鬢發撩至耳後,支起墨色長袖下的手臂托頷說:「不過是想解開一直以來的疑惑……對他人溫柔一些,會是怎樣的感覺。」
「畢竟妳曾經為此埋怨過我,做點改變也不無不可。」卡米拉漫不經心的語氣儘是與言詞內容截然相反的冷漠。
「當妳說出這句話,代表妳沒有任何改變,卡米拉。」
令人窒息的沉默壟罩了一瞬,深深地凝視譚莉維亞片刻後,卡米拉瞇起盛滿傲然的血曈,「再怎麼說,我的耐性都是有限的。」
這是安妮聽到的最後一句話,緊接而來的「喀擦」聲永遠地中斷了她的意識。
咕咚掉落的頭顱滾至通往觀景台的落地窗前,自窗外投入的皎白月光映出其上茫然表情。
譚莉維亞守護阿爾卡特的姿態始終未變,攬著戀人的手搭向他平穩起伏的胸口,確認阿爾卡特的狀態仍無大礙,她這才回望卡米拉。
不同於注視阿爾卡特時透出的繾綣寵溺,與卡米拉對視的榴紅眼眸平靜無波。
她倆一坐一立,宛如倒置的鏡麵,一人烏發紅裙,一人紅發黑裙。
良久,卡米拉輕聲開口:「妳似乎也不曾改變,譚亞。」
夜之王後莞爾一笑,朱唇緩啟:「和過去相比,我少了妳呀,卡米拉。」
「妳、」卡米拉下意識地朝譚莉維亞踏出一步,然而她未完的話語被譚莉維亞的下一句打斷:
「永恒的事物是不存在的,因此我珍惜每一個生命的過客,尤其共享漫漫黑夜至今的戀人,我想與他一同長眠。」
「哼、那隻是這個男人的願望吧?這種結局太過無趣,如妳我這般不朽的夜族,應當擁有更加精彩的人生。」卡米拉麵色不善地駁斥,接著視線落在阿爾卡特身上,「妳根本沒有必要追尋相同的道路。」
「卡米拉,妳說過得先自愛,才有餘力愛人,但他愛我勝過於他自己。」譚莉維亞用指尖撥了撥阿爾卡特頸邊碎發,彎起的眸漾滿柔情似水的愛意。
聽完這席話,卡米拉像是第一次認識譚莉維亞般,不解地歪首皺眉道:「他甚至不願意為了妳而活。」
譚莉維亞搖搖頭,「我從未向他要求這點。」未等卡米拉回應,她繼續說:「和這個男人在一起時,他同時擁抱我的孤寂與痛苦,並視之為自身的罪責。」
「──這是誰也無法取代的、深入心靈的悸動。」
過去的自己猶若隻為貫徹「存在於此」的現象,係不被任何人銘記、也不被任何人寬恕的行屍走肉,於逐漸失色的記憶找尋止住淚水的方法。
沐浴於皎潔月色投下的銀白光輝,倒映浮光的遊塵點綴譚莉維亞蒲扇似的長睫,星星閃爍的空靈光點夾帶瑩光薄暈躍入她榴紅眸底,「在望不見儘頭的生命中,和他相遇的瞬間,我獲得了寶貴的意義。」
夜之王後縹致的麵龐敞開一抹溫柔而又綺麗的笑靨。
將譚莉維亞絕美的神情收進眼簾,卡米拉怔然的血色虹膜深處,那微微顫抖的瞳孔忽地緊縮。
正當卡米拉嗕唇想要開口時,枕在譚莉維亞腿上的男人發出一聲低吟,儼然是即將蘇醒的預兆。
見狀,卡米拉來到嘴邊的話語一轉,似乎刻意抬高語調道:「前陣子羅馬尼亞來了群套著人類外殼的畜生,行事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在翻找什麼。」
「話就說到這裡,剩下的妳應該能自己琢磨出來。」吸血鬼女爵離開前,留下的最後一句則是乍似毫不相關的話題:
「……我也開始想養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