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3.(1 / 2)

沾洲歎 詩無茶 4905 字 10個月前

一直走到三樓,下邊的嘈雜隔絕了,祝神也像用完了力,最後一階梯子隻踏了一隻腳,便攥著容琿歇在原地,單薄的脊背微微躬著,像被繁複的戲服壓累了。

容琿緊緊扶著他:“二爺……”

祝神在黑暗中沉默很久,才又慢慢站直,無聲將一側肩膀靠在欄杆上,不知何處透來的光勾勒出他側臉的輪廓,連同他眼底的神色也被陰影模糊。

他低頭輕笑:“真是越長大,越難纏。”

那麼多年他從來隻藏在這棟高樓,又或是那間小舍裡,等著劉雲他們幾個把賀蘭破的消息報給自己:今日小公子被帶去了哪,練了幾個時辰的刀,讀了幾個時辰的書,想逃出府去又被誰抓住,跟賀蘭哀又起了什麼衝突……事無巨細。祝神聽著聽著,賀蘭破就二十歲了。他卻一次也沒去看過他,記憶裡還是賀蘭破八歲時連飯都吃不飽的樣子。

有一次劉雲告訴他,賀蘭破拿著那把烏金苗刀將賀蘭哀新買的汗血馬攔腰劈成兩半。祝神躺在竹椅中,華貴而寬大的袍袖裡藏著那隻枯黃的愈疾神。他摸著它笑:“小魚?他那麼小一個,能劈開多大的馬?”

劉雲便不說話。

祝神在這樣的沉默裡一下子想起來,賀蘭破十五歲了。聽劉雲說,年前就已經比他還高了。

“您還說呢。”容琿嘀咕,“一來就差點把房頂掀了。‘小魚乖小魚乖’,念了十年了,沒看出他哪裡乖。”

祝神撒開他,獨自往四樓走。

“欸!您等等我……說兩句還不行了……”

沒多時外頭起了風。

容琿進屋後特地多點了幾盞燈,先祝神一步去關窗,回頭念叨:“瞧今夜這風怕是不會停了。我今兒留在這兒陪您吧。”

祝神隔著袖子摸了摸胳膊,算是默許。

起風天祝神向來睡不好,乾脆就坐在軟墊上跟容琿聊起來:“他旁邊那孩子,就是辛不歸?”

“誰?”容琿愣了愣,才反應過來他在說賀蘭破,“噢,是辛不歸。那孩子算算,今年也該二十了。”

說到這兒,又想起兩方剛才劍拔弩張的樣兒,容琿不免評道:“依我看,跟賀蘭破差不多,也是個不叫人省心的。”

祝神斜斜倚著引枕,又不吭聲。

容琿打量他臉色,伸手替他蓋好腿上的絨毯:“行行行,不說您那寶貝心肝兒肉了還不成。”

窗外風聲愈大,祝神忍不住一遍一遍隔著衣裳去撓自己的雙臂和後頸,時不時也摸摸頭發。

容琿看在眼裡,又找話跟祝神說:“不過紅花沼澤到飛絕城,按理來說不會經過十六聲河,賀蘭家的軍隊怎麼會突然來這兒?打得咱們措手不及的,沒半點準備。”

“誰措手不及?”

“我和十三幺啊,還有你……”容琿正說著,抬眼撞見祝神似笑非笑的神色,恍然道,“這是您刻意安排的?”

“也不算刻意。”祝神又把手伸進毯子裡從衣擺順到膝蓋,蹙了蹙眉,“還得從魏影仇那事兒說起。”

卯元328年春,賀蘭破未滿十九,與賀蘭氏麾下大將軍魏影仇一起,同為領軍主帥,率領三萬賀蘭將士尋找流竄在紅花沼澤的月桑人。

“這事兒我知道。”容琿一麵聽,一麵起身在祝神四周點了更多燈,整個屋子亮堂得如同白晝,“您當時還因為此途凶險,擔心賀蘭小少爺的安危,破例派劉雲現身去取了他的血,回來做占卜來著。”

祝神被燈照得微微發熱,掀開了腿上的毯子:“秋沙人雖險惡好鬥,但以小魚的身手,我並不擔心。我當時隻是奇怪,一軍掛靠兩個主帥,這是從未有過的事,賀蘭明棋這麼安排的目的究竟何在。”

“合著您是害怕她聯合魏影仇陷害賀蘭小少爺。”

“賀蘭明棋這人心思深,雖然這些年他們兩姐弟關係有所緩解,但我到底還是摸不準。”祝神道,“直到魏影仇死了。”

秋沙族人臉駱駝身,數千年來各大部落分分合合,一直沒有形成徹底的統一。幾百年前秋沙的一個分支月桑聯合中原法師,意圖殘害同族,統一秋沙。但沒想到那個青杖法師學藝不精,最後念力反噬到了月桑人身上,所有的月桑人一夜之間詭異地變成了人臉蛇身,就連舌頭也變作了蛇信子。當他們的牙齒和頭骨也逐漸向蛇轉變時,月桑人請求秋沙的紅杖法師幫助自己,並且承諾永生永世隻在秋沙最肮臟的紅花沼澤生活。秋沙首領答應了,處死青杖法師後將月桑人逐到了那片沼澤,再不過問。

而賀蘭氏要找到月桑人,就要穿過整個秋沙荒原,如此勢必會與以搶劫掠奪為生的秋沙人遇見。

秋沙荒漠危機四伏,賀蘭軍甫一入境,便消失在茫茫煙海中。

一年多後再返中原,除了與賀蘭氏暗中達成合作的月桑人,軍中主帥,竟隻剩了一個賀蘭破。

“據說魏影仇被半路出現的秋沙騎兵所俘,當場戰死?”容琿道。

祝神搖搖頭:“其實那日魏影仇根本不至於戰死。秋沙人出現在那兒,本意隻想像過去無數次打劫其他所有路過的軍隊一樣打劫賀蘭軍,拿點口糧就走,無意與賀蘭氏樹敵。那日跟去的賀蘭軍說,魏影仇被秋沙人一記馬鞭套下馬背,拖行不到半裡後他們便蜂擁去救。沒人料到的是,賀蘭破製止了。”

“您後來派人進去打探過?”容琿驚愕,“賀蘭破為何製止?”

祝神回頭看了一眼被風吹得啪啪作響的窗子,解釋道:“原本賀蘭氏軍規有言,主帥戰死,從軍無罪;若主帥被俘,三等以上從軍一律處死。而賀蘭明棋這次特意安排了一支軍隊,讓賀蘭破和魏影仇兩個人同為主帥。”

他頓了頓:“明白我什麼意思了嗎?”

容琿想了想,似乎明白了點,但卻不敢置信,隻試探道:“您的意思是,魏影仇被俘,是賀蘭明棋一早安排好的?賀蘭小公子,其實是跟她裡應外合罷了?因為一軍兩帥,所以就算魏影仇被抓了,剩下的賀蘭軍不去救,也不算違反軍規?”

——當時在場所有賀蘭軍隻知救人,不救就是違反軍規,哪裡能想到這些。

被攔下的當兒,隻見賀蘭破安坐馬上,目光長長地從遠處奄奄一息的魏影仇身上收回,側目對他們道:“怕什麼?你們的主帥,不是在這兒嗎?”

說罷他竟取了箭,朝天一射。

對麵的秋沙人見賀蘭氏按兵不動已然奇怪,本就拿著魏影仇不知該殺還是該放,一把冷箭這麼發過來,全都慌了神急著護主,等到箭矢回落,才發現全射中了魏影仇的心臟。

反應過來再抬頭,賀蘭軍早烏泱泱撤回去,隱入黃沙,四散不見。

餘悸未消的賀蘭軍回憶起賀蘭破在那片挾裹著孤煙落日的餘暉裡的眼神,後知後覺地明白了,這次一軍出征兩帥並行究竟何意。

“隻可惜秋沙人白當了冤大頭。”容琿道,“打劫打不成,還要背這口殺了賀蘭名將的鍋。賀蘭明棋早就想吞並秋沙,隻是苦於找不到借口。這下好了,一石二鳥,既解決了魏影仇,日後攻打秋沙也有了名目。”

“魏影仇這個老東西多年來在賀蘭氏眼皮子底下居功自傲,倚老賣老,賀蘭府中幾位元老早就對其頗有微詞,死不足惜。一石二鳥卻不止。不然樓下那場追殺怎麼來的?”祝神被風聲驚擾得心煩,連連回頭看了許多眼,“遇見秋沙騎兵雖是他們兩姐弟早有預謀的插曲,但秋沙人顯然不知內幕才會當了棋子。既不知內幕,又如何預料賀蘭軍幾時路過秋沙哪塊地界?”

“您的意思是,賀蘭家有秋沙人的內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