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是幾時淪為籠中雀的?……(1 / 2)

沾洲歎 詩無茶 6457 字 10個月前

是幾時淪為籠中雀的?

事情還得從數月前說起。

那是卯元329年一個秋天的傍晚,天高氣爽,簷下殘雨不斷,十六聲河一條街的鋪子,有生意的忙得熱火朝天,沒生意的便自顧搬了長凳臨街坐著,與三兩鄰舍一起搖搖蒲扇話話家常,聽雨聲中一片悠然。

過了飯點,喜榮華大堂隻剩幾個聽曲看戲的散客,跑堂夥計十三幺得了閒,肩上搭著乾抹布,手裡提著茶壺,有人招呼就提腳上去添茶,沒人招呼,就自個兒靠著柱子,同茶客們一起眯眼看戲。

喜榮華的戲可遇不可求。

掌櫃的多數時候是請說書先生鎮場,隻偶爾——一個月也碰不著兩天——人少的時候,天氣舒快,唱戲的角兒願意登台獻兩嗓子。說是獻,更像自己過過唱戲的癮,頂多一出折子,角兒自己唱舒坦了,就走了,換其他人登台。

最精絕不過一出《南鄉子》,據說曲子是喜榮華二掌櫃祝神所作,這會兒正唱到上片:

“細雨濕流光,芳草年年與恨長。煙鎖鳳樓無限事,茫茫。鸞鏡鴛衾兩斷腸——”

管弦交錯,蓋住了外頭的動靜。

十三幺眼睛追隨著台上風華萬千的角兒,聽得魂夢顛倒,好不恣意。

正是停白的當兒,門口傳來一聲慘叫。坐在大堂的看客循聲望去,還沒看清狀況,隻見一人影從外頭被踹飛進來,窩著後背撞向臨門的飯桌。

本就寥寥無幾的客眾如鳥雀驚起,忙不迭逃到邊上,一半都溜出了門去,不敢招惹是非。

十三幺急追道:“欸!還沒結賬!”

一語未落,門口出現一個高挑挺拔的身影。

這人一身蟒紋織銀馬麵,玄色上衣配刺繡護腕,腿長肩闊,腰身窄瘦,腳踩一雙麂皮六合流雲靴,手拿一把五尺烏金苗刀,刀鞘嵌著十一顆指腹大小的寶石,顆顆稀世孤品。

再往上看,不過一副十七八歲的麵孔,世間一等俊俏模樣,眉如飛劍,眸若點漆,頭發一絲不苟束於頭頂的墨冠,墨冠兩側分彆一束黑蠶絲絞合而成的流蘇,自耳後垂到肩前,尾端結一個穗子,滿身的貴氣。雖說年輕,卻無半點可以親和的少年朝氣,神色疏漠,眉眼冷淡,渾然一個孤傲肅殺的世家公子。

十三幺迎頭撞見進門的人,驀地瞪大雙眼,倒吸一口涼氣,生生止住話頭,隨來者跨檻進門的動作而步步倒退。

他先回頭望了眼台上的角兒。

對方不緊不慢,朝胡琴手揚了揚折扇,示意曲子彆停。

吹拉彈唱的一應看呆了,經這麼一點,又奏起樂來。

十三幺搖頭歎了口氣,隻能擺出姿態賠笑:“客官您——”

賀蘭破徑直從他跟前走過,沒給一個眼神。身後十幾個隨從亦是。

十三幺訕訕收了嘴。

早前被踹進來的那人臥在地上,捂著肚子,緩過氣來,動了動,像是要爬起來。

還沒起,被踩著臉一腳乾趴下去。

賀蘭破就著旁邊長凳坐下,把刀放桌上,腳在那人臉上碾了碾。

十六聲河秋雨斷斷續續,一條街上石板都積著水,這雙麂皮靴子硬是一點臟汙都沒沾。

十三幺扯了扯嘴角,難受得像自己的臉也被這麼碾了幾下。

那人滾了一身泥灰,估摸著是被追殺一路,又或是被賀蘭破像貓玩耗子一樣折磨了一路,總之一身臭氣,血混著泥,頭發亂如枯草,本就遮了臉,如今被賀蘭破踩著,話也說不清了,隻聽他“嗚嗚”半天,才勉強喊出一聲:“賀蘭少爺……”

賀蘭破微微抬腳,他便一骨碌跪起來,連帶著抱住賀蘭破的腳脖子,跪端正了,方安安穩穩捧著賀蘭破的靴子踩在自己肩上。抬起頭時,一張臉早已是鼻青臉腫皮開肉綻,卻還不忘對賀蘭破諂媚笑道:“賀蘭少爺。”

容琿本在後院卸菜,聽見動靜便從穿堂出來,走到過道,先衝大堂喊:“十三幺,發生什麼事兒了?”

說完,一進大堂就看見賀蘭破大半個背影,被身後侍衛擋了個七七八八,腳下跪著那漢子倒能瞧得更清楚些。

他大步流星過去,同時指著他們嗬斥:“乾什麼呢!在喜榮華鬨事,有沒有規矩!”

一麵說著,一麵走近了,恰同掀起眼皮的賀蘭破對視。

容琿認出人來先是一愣,隨即和十三幺一樣——扭頭望向台上唱戲的角兒。

賀蘭破也順著他的視線看了過去。

角兒還是視若無睹,抖著戲袍的廣袖,露出手中折扇,舉扇遮了麵,側首又唱:

“魂夢任悠揚,睡起楊花滿繡床。薄悻不來門半掩,斜陽……”

指望不上。

容琿在唱聲裡歎了口氣,回過頭衝賀蘭破抱拳施禮:“這位公子——”

賀蘭破從角兒身上收回目光,同樣沒搭理容琿,隻對著腳下這人的肩輕輕踩兩下。

這人還瑟瑟跪著,被這兩下嚇得一哆嗦,丟了魂般左右環顧,發現容琿在自己右側,當即擺手解釋:“沒!沒什麼!”

他抱住賀蘭破的靴子,一時又想到自己手臟,趕忙放下手,在身上擦擦,衝容琿咧嘴笑道:“賀蘭公子……賀蘭公子拿鞋給我擦臉呢!”

容琿不免愕然,一旁退到柱子邊的十三幺更是駭得眼珠子都要瞪出來。

不過轉念一想,命都被人拿捏了,誰在乎這點兒尊嚴呢。

賀蘭破眼底竟有了點笑意,踩在這人肩上那隻腳輕輕挪動,換了個姿勢。

誰知這人經不得風吹草動,登時又大喊:“不……不是!是我!我拿臉給賀蘭公子擦鞋呢!”

十三幺歎服。

賀蘭破凝視著他,放下腳,忽問:“秋沙人麵前,你也這麼見風使舵?”

這人臉色唰地一白,嘴皮子顫抖著,還沒思索出個對答,被賀蘭破身後的侍從一腳往後踹去,生生撞上十三幺挨著的柱子,當即蜷縮在地,乾嘔不止。

一口酸水沒吐乾淨,對方又一腳踹起他腦袋,叫他翻過麵來,劍鞘抵著他喉嚨問:“說!你家左中將現在在哪?”

這侍從打扮比賀蘭破少些氣派,但也是錦衣華服,寶劍玉冠,雖同仆眾一起跟在賀蘭破身邊,二人默契卻如兄弟一般。

“小的……”那人口鼻流血,雙手攥緊了他的劍,牙都被打落不知幾顆,“小的真的不知道……”

“打!”

一乾人等作勢上前,十三幺求爺爺告奶奶攔著:“打不得呀!小本生意,見不得血!彆衝撞了財神!”

這些人哪裡肯聽他的,眼看著就要攔不住,容琿衝台上喊:“掌櫃的!”

十三幺也急得跳腳:“二爺!!”

唱唱唱!熊孩子都快把你老窩掀了還唱!

也不知是不是巧,台下亂到這步田地,台上剛好唱完:

“……負你殘春淚幾行。”

鑼鼓休了,管弦停了,祝神取了頭麵,就著一身戲服信步下來。眾人皆側目而視,賀蘭破卻隻注意到他的眼睛。

上了妝的角兒都長一個樣,紅的白的一層油粉鋪上去,拿筆勾了,是一張張複刻的麵具,台上一站,台下的人隻能憑臉譜分人。

可眼珠子卻是油粉撲不到的。

那樣一雙淺棕色的眼珠子,賀蘭破十二年前的許多個清晨,也曾一睜眼就能瞧見。

十三幺搬了凳子。祝神在賀蘭破對麵坐下,搭起一隻胳膊放桌上,緩緩開口:“賀蘭小公子。”

賀蘭破一言不發盯著他。

容琿和十三幺皆屏了息,視線在兩個人之間來回轉,緊張得吞口唾沫費勁——十二年前祝神撿到尚且流浪在外的賀蘭破,養了一段時間又把人送回賀蘭家,自己一聲不響地離開。孩子長大以後獨自找了他多年,祝神靜養在這十六聲河,銷聲匿跡一般,一次也未曾與人聯係。

“你是掌櫃?”賀蘭破問。

“是。”

“把臉洗了再說話。”

祝神不動聲色挑了挑眉。

賀蘭破話一出口,旁邊即刻有人麻溜出去,不多時抱著裝了清水的銅盆進來。在祝神跟前躬身捧著。

“有沒有規矩?”侍從裡領頭的錦衣少年掃一眼容琿,竟一腳朝捧水之人膝窩踹去,“該怎麼服侍?”

那人被踹得雙膝跪地,盆裡的水卻一滴未灑。

他將銅盆捧過頭頂:“請掌櫃的洗臉。”

賀蘭家向來以拳腳授規矩,能動手的絕不用說,“有沒有規矩”這一聲,是故意駁容琿先前喊的那句,要拂他的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