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琿:“……”
他暗暗翻了個白眼,把臉朝向另一邊:熊孩子二號。
懶得計較。
祝神將扇子從虎口支出去,十三幺識趣地接過,隨即祝神挽了袖子就著那銅盆將一臉粉麵洗乾淨。
抬起頭時,麵額鼻尖都滴著水。舉盆的想提醒他沿上掛著錦帕用以擦臉,正仰起脖子,打縫兒裡瞥見祝神真容,雙手一顫,銅盆左右晃出水來,自個兒也連呼吸都忘了。
不僅是他,後邊一應仆從皆是如此。
祝神是蒼白的。
並非粉麵那樣了無生氣的死白,他的白有活人的生氣,卻沒活人的血氣。像他手背貼住青筋的皮膚一樣,日光再暖,也是冷的。這是一種久病未愈的白。
可他雖臉色蒼白,五官卻極其濃豔風流。正因如此,才使他眼角經年掛著的那點笑意帶這些不清不楚的意味——太豔麗的人笑起來總是難分真假。
祝神就是這樣的人。
他伸手去夠帕子,挪動眼珠,與捧盆的小廝目光一瞬交接。
小廝恍惚,待回神時才察覺祝神已擦畢了臉,不覺低下頭去,佝住了脖子,耳麵一片通紅。
待人捧盆退下,祝神便對賀蘭破笑道:“賀蘭家果真治家有方。”
賀蘭破仍看著他,亦有刹那出神。
明明雙目神似,怎麼就和記憶中那張臉對不上?
他也是癡心妄想,尋了十載無果的事,竟在剛才就寄希望於一瞬了。
賀蘭破錯開視線,想起方才祝神管他叫“賀蘭小公子”,便問:“你認得我?”
“我不認識你,但我認識你的刀。”祝神說,“賀蘭雙刀,一把驚霆,在長女賀蘭明棋手上;一把雪掖,在二公子賀蘭破手中。”
賀蘭破又問:“你是誰?”
“我是祝神,喜榮華二掌櫃。”祝神說,“賀蘭公子不介意,可以同他們一樣,叫我一聲祝老板。”
賀蘭破沉默了會兒:“你也姓祝。”
容琿和十三幺嗓子眼又是一緊。
“是。”祝神從容笑道,“不出意外,家父與家祖父應該都姓祝。”
“……”
賀蘭家的人大概都不怎麼喜歡開玩笑,賀蘭破眼色很快冷了下去。
十三幺忙不迭打圓場,哈了哈腰:“喜榮華的規矩,隻接生意,不攬恩仇!賀蘭小公子,是打尖兒,還是住店?”
對付熊孩子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讓他們決策,隻給他們選擇。
果不其然,他們選擇了先吃飯,再住店。
喜榮華最不缺美食美酒與客房,祝神打點完畢,由容琿扶著回四樓。
拐上一樓半,離下頭遠了,祝神才低聲吩咐:“待會兒把後院全部騰出來。”
容琿不明:“騰出來做什麼?”
祝神沒說話,便聽下頭那錦衣公子叫住十三幺問:“你們這兒有沒有馬廄?或養彆的牲口的也行,要空的,大的。”
“馬廄是有,牛棚也有,狗窩也有。”十三幺為難,看向他腳邊被打得半死不活那個人,“就是都養著牲口呢,沒空的……要不委屈這位擠擠?”
“我們不是要放他……”
容琿聽到這兒也算反應過來了,忙朝下頭招呼十三幺:“一會兒我來找地兒,你先安排人把飯菜上了。”
——賀蘭破有隻黑豹子,叫醉雕。
當年祝神陪他一起撿的。本以為是隻貓,養了十年,越養越大,祝神離開後的第二年賀蘭破才知道它是隻豹子。如今長得威武雄壯,隨賀蘭破四海奔忙,形影不離。
錦衣少年與賀蘭破同坐一桌,聽容琿安排好才向十三幺道:“有些什麼菜?”
“天南海北,應有儘有!現殺的烤全羊和小乳豬、牛油雞絲兒、鬆鼠鱖魚、鬆茸山珍、佛跳牆……”
十三幺報了一堆菜名兒,嘴裡口水都快說乾,容琿在上頭聽著,一邊扶祝神上樓梯,一邊笑道:“可顯著他了。”
祝神亦是笑了笑。
忽然,聽賀蘭破問:“招牌是什麼?”
祝神步子一頓,帶著些許玩味側首,瞥向一樓——雖看不到,但他就像洞悉那般隔著層板望著賀蘭破的方位。
容琿道:“……二爺?”
他不做聲,隻停在梯前最後一步,好奇著下方的動靜。
十三幺接著說:“您來得不巧了。這節下啊,咱們的招牌做不出來。”
旁邊的少年冷笑:“什麼招牌,竟這般稀奇,倒顯得我們沒口福了?”
“叫‘顏色好’。”十三幺頗得意。
“顏色好?”
十三幺像是就等這句:“這‘顏色好’啊,是我們二掌櫃的獨門招牌。取春分那天掌櫃小院裡開的桃花,每日清晨的朝露,兌上我們店裡的名酒破紅塵,再——”
“十三幺。”
祝神的聲音從閣樓上不鹹不淡地傳下來。
十三幺抬頭,看到層上梯口處一截若隱若現的戲服衣擺。
“既拿不出,就彆浪費客人的時間。”
十三幺一聽,把話憋了回去,隻老實站著不吭聲。
堂內一眾見此,也沒多言。
隻錦衣少年不以為然:“聽起來也沒什麼大不了。”
賀蘭破不置可否,竟不知幾時從腰間拿出一枚銅錢在手裡把玩。
他摩挲著指間銅幣,喃喃道:“顏色好……”又抬眼掃向樓上。
半晌,方道:“那就溫兩壺破紅塵嘗嘗。”
十三幺正應了要去,賀蘭破又不安生:“祝老板。”
祝神隻含笑站著,並不應聲,像是好奇賀蘭破還能把他們為難出什麼花來。
十三幺刹住腳,閉眼咬了咬牙根:臭小子沒完了。
賀蘭破朝樓上喊:“一起喝一杯。”
聲音不大,但足夠傳到樓梯口。
十三幺擦擦汗,轉回去搶白道:“我們老板不喝酒。”
“賣酒的不喝酒?”
“算命的也不自算呐。”十三幺打哈哈,“我們二掌櫃啊,滴酒不沾。”
賀蘭破眼都不挪一下,直勾勾望著遮住祝神的層板,像要穿透過去,看清藏在背後的人。良久才道:“這樣啊。”
“是這樣。”十三幺呲著個大牙接道,“我們老板身子不好,賀蘭小公子見諒。”
忽地就沒人說話了。
賀蘭家的人一向很會給人難堪。
喜榮華占地四畝,光樓梯自一層中庭就建了八處,堂裡戲台、綠植,假山水錯落有致,千百號人的熱鬨是日日有的。
平常有多寬闊,此時就有多空寂。賀蘭破不說話,沒一個人敢說話。一點兒動靜也是極抓耳的。
客棧裡停了會兒白,才又有上樓的聲音。突兀而沉緩。是祝神和容琿接著往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