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動,賀蘭破便醒了。
祝雙衣想,這個坐靠的姿勢睡覺本就不舒服,眼下他吵醒了人家,算是解決賀蘭公子的不舒服。
如此,他幫賀蘭公子一個忙,賀蘭公子幫他一個忙,恩情就抵消了。
祝雙衣在遊輪上因為發情造成的愧疚一消而散。
賀蘭破並不清楚他心裡這點小九九,見他要起來,便扶著他與自己並肩坐好,因為不放心,在祝雙衣坐定以後也沒鬆手,左右扶著祝雙衣的左胳膊,右手繞過後背扶著祝雙衣的右胳膊,看著便有些摟摟抱抱的意味。
他對兩個人之間這樣的摟摟抱抱早就習以為常,更親密百倍的事夜夜做過不知多少次。可十七歲的祝雙衣此時並不知曉,雖然剛才早已暗自開導了自己一番,到底輪船上那門子春事到現在也不過三兩個時辰,他身上的愧疚感散了,疼痛感還沒散,身體動一下,下頭就疼一下;下頭疼一下,記憶裡賀蘭破的手就在那動一下;賀蘭破在記憶裡動一下,他叫的那聲“賀蘭哥哥”就在腦子裡回響一下。
祝雙衣肚子裡憋悶著一百八十個想法,低垂著頭,越想越沉默。
沉默著沉默著,他就沉默到賀蘭破懷裡去了。
還是靠著人舒服啊。
祝雙衣全身軟綿綿的,心道這賀蘭公子怎麼就長得剛剛好——剛剛好能讓他腦袋一偏就靠在肩上,剛剛好胳膊一展就把他摟進懷裡。
賀蘭公子簡直是為他量身而長的嘛。
想到這裡,祝雙衣長長歎了口氣。
賀蘭破聽見他歎氣,便問:“不舒服?”
祝雙衣搖頭,是太舒服了。荒郊野嶺濕著衣服坐在火堆邊當然不夠舒服,可如果是九死一生差點喪命最後從海裡逃回來的情況,那這會兒就實在很舒服。
祝雙衣覺得賀蘭破肩上的骨頭都是如此恰到好處,能讓他四平八穩地枕著,既不搖晃,也不硌頭。
他大腦放空,便不自覺喃喃道:“也不知小魚睡了沒有。”
“睡了。”賀蘭破一邊用手指扒開祝雙衣頭頂的頭發檢查頭皮,一邊說,“他很聰明,你不用擔心。”
祝雙衣不由地笑道:“你都沒見過他……你在做什麼?”
他先前放血時有幾次骨針是紮在頭上的,兩個人都在水裡泡過,頭發沒乾,賀蘭破怕他傷口被濕頭發洇著,一不小心感染。
“我看看你有沒有受傷。”賀蘭破檢查了他的頭皮,又舉起他的手掌被放血的穴位反複看,順口問,“頭疼嗎?”
祝雙衣搖頭,見賀蘭破正低著眼睛檢查他的手,便又說了一遍:“不疼。”
賀蘭破仔仔細細看了他雙手,抬起脖子坐正時,發現祝雙衣對著他若有所思。
他倒是很坦然的:“怎麼了?”
祝雙衣凝視他:“你……”
賀蘭破等著他說完。
祝雙衣眼神裡帶著點初生小犢般的探尋,似乎篤定,又不很完全篤定:“你喜歡我。”
賀蘭破神色幾乎沒有波動,他隻是告訴祝雙衣這沒什麼好值得懷疑的:“喜歡你的人很多。”
“並不多。”祝雙衣往後一仰頭,靠在樹乾上,望著黑壓壓的天,“覬覦我的人很多,但他們不喜歡我。喜歡我的人隻有小魚。”
賀蘭破說:“那我喜歡你。”
那也還是隻有小魚。
賀蘭破的語氣實在平淡,平淡得不像在對人訴說真心,像在訴說今晚的天氣。
可祝雙衣認為他跟世上絕大多數人不太一樣,任憑誰說話都有個三五不著調的時候,賀蘭破似乎從來不會。他並不多言,說出口的每一個字卻都是落到實地的。他說放心,祝雙衣就能敞開肚皮在他腿上睡到天亮;他說我來,祝雙衣就能放下手頭的事不用有後顧之憂;他說我喜歡你,祝雙衣大概明白除了他再沒人能得到賀蘭破第二份偏愛。
所以他說今晚天氣冷暖,天氣就不會出現偏差,他說他喜歡祝雙衣,祝雙衣也不用多問一句真假。
祝雙衣突然閉上眼:“要是我有很多錢就好了。”
賀蘭破問:“為什麼?”
“為什麼?”祝雙衣被他問得發笑,說得像誰會嫌錢似的,“有錢,就不用擔心小魚生病沒有藥,能把他平平安安地養大——他總是生病,興許就是在我這兒吃得不夠好;有錢了,我也不用……”
他沒把自己今晚刺殺的事說出口,隻咽了口唾沫道:“我也不用忍受那些整天對我打歪主意的人……不,有錢到一定地步,是沒人敢對你打歪主意的。”
說到這兒,他扭頭道:“對嗎?賀蘭公子?”
賀蘭破說:“你很討厭那樣的人?”
“我討厭就因為一張臉跑來獻殷勤的人,花樓裡遇到的實在太多。我討厭花樓,可能天生就討厭,也有可能是討厭那些因為我的相貌對我圖謀不軌的人,可我更討厭我自己。”祝雙衣承認自己實在算不上正直光明,要忍著討厭穿梭在那些地方。其實窮苦日子也過得,就像他和小魚,那麼幾個月也走過來了。他想興許自己不是不能忍受清貧,隻是不能忍受寂寞。
沒有小魚之前的日子太寂寞了,他是沒頭沒尾、沒有來路去處的一個孤苦伶仃的人。
“因為沒有自保之力,才會遭人覬覦。”祝雙衣第二次說,“我要是能掙很多錢就好了。”
賀蘭破瞥見一縷濕發貼在他脖子上,總覺得那會使祝雙衣的皮膚冰涼涼的,於是他伸手將那縷頭發捋下:“你以後會有很多錢的。”
“真的?”祝雙衣權當他是在誆哄自己,乾脆像對財神許願那樣笑吟吟問,“多少錢?”
“數不清的錢。”賀蘭破想了想,又補充道,“一屋子都裝不下的金葉子。”
“多大的屋子?”祝雙衣順著他的話想象一番,認為多大的屋子都可以,隻要是個屋子就行,因此幾乎美得笑出聲來,“我得上山當兩輩子土匪才能掙那麼多錢。”
“不用當土匪。”
“那當什麼?海盜?”
“開個酒樓就好。”
“酒樓?”祝雙衣當真思考起來,“酒樓好!以後我有點錢了,就開一個酒樓!”
他偏偏腦袋,垂下眼皮望著賀蘭破:“叫什麼名字好呢……”
“喜榮華。”
“喜榮華?”祝雙衣眼珠子轉了兩轉,“喜榮華好!正是想賺錢的意思!”
錢也有了,酒樓也有了,祝雙衣便想到最要緊的:“也不知小魚會長成什麼樣子……”
他又將視線轉到賀蘭破身上:“他會有你這麼高嗎?”
“會。”
祝雙衣又遲疑:“那是不是太高了點……”
賀蘭破:“……”
賀蘭破問:“高一點,不好嗎?”
“不是不好。”祝雙衣一臉認真跟他討論起來,還怕小魚聽到似的放低聲音,“我覺得他長不了那麼高。”
“……”
“他跟個豆芽菜似的,這都七歲了還是個矮樁子。”祝雙衣甚至抬手比了比,分析道,“可能他爹娘就不怎麼高,所以……”
賀蘭破說:“睡覺吧。”
“我還沒說完……”
“天快亮了。”
“那你覺得小魚能長那麼高嗎?”
“能。”
“但是他現在很矮的,真的能嗎?”
“能。”
“而且脾氣不怎麼好,動不動就生氣,心眼比個頭還小。我聽說心眼小的孩子就長不……”
“他能。”
“……好吧。
祝雙衣覺得,賀蘭公子對小魚有一種超乎尋常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