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祝神是……(1 / 2)

沾洲歎 詩無茶 5297 字 10個月前

祝神是在離飛絕城不遠的一個亂葬崗中被戚長斂撿到的。

那時他還不叫祝神,沒有個具體的名字。八歲的孩子,又瘦又小,染了一身花柳病,死的時候渾身□□,一呼一吸能看見腰上排排清晰的肋骨,像隻沒成型的野貓。安安靜靜的,在下雪的郊外慢慢咽氣。

戚長斂下山閒逛時正碰見他被人沿著城牆根抬出去,一卷草席裹著,抗在龜公肩上,趁著黑天,趕在宵禁前,丟進了屍坑裡。

沒多久城外的流浪漢就跑過來把他身上的草席拿走了,於是這個孩子變成赤條條的一個,滿身是瘡,有的地方已經在生蛆流膿。

林子裡的烏鴉過來啄孩子的眼球時戚長斂攆走了它。他其實已經在樹後觀察了很久,孩子一動不動躺著,也瞥見了他。

這麼漂亮的人,空了一個眼眶可不好。

戚長斂是個隨心所欲得有些過分的人,他這個境界的法師,在世間活了無數年,已不會被什麼東西左右心意,行動全憑喜好。不受拘束太久,人就會變得古怪,心裡生出的好奇會帶著一種不入世的殘忍,那種殘忍使他看起來像個不諳世事的年輕人。譬如他今天守在林子裡半宿,隻是因為想知道那孩子幾時會咽氣而已。

眼下他蹲在孩子身邊,觀察了半晌,笑道:“雪下了這麼久,還沒死。你很不想死?”

孩子渾身凍得僵硬,隻能垂下眼簾,上眼皮輕輕一碰,算是回答了他。

戚長斂覺得很有意思:“痛苦成這樣,苟延殘喘做什麼?不如早些死了好。”

孩子鼻翼微動,眼角流下一滴淚來。

看來是真的很想活啊。

戚長斂問:“你想我救你嗎?”

這回孩子臉上沒反應了。

這話問了不如不問,人病到這個程度,絕無活下去的可能,否則窯子裡的龜公也不會把他丟出來了——那可是會榨乾人最後一滴利用價值的地方。

誰知片刻後,孩子把手探到戚長斂的掌下,用指尖悄悄撓了撓他的掌心,動作輕得如羽毛一般。

饒是如此,這也耗光這個孩子所有的力氣了。

下一瞬,他悄無聲息斷了氣。

戚長斂抬頭望向漫天大雪,眯了眯眼,把孩子扛在了肩上。

丘墟終年下雪,雪是戚長斂的念力,念力物化而生,丘墟便是一座冰山。

他扛著臟兮兮的孩子走進宅子裡,一邊走一邊喊:“鳳辜!瞧我帶回來個什麼!”

遠處池子邊出現一個煢煢孑立的人影,回頭看了他一眼,慢慢踏入池上回廊。

“你說你,成天跟服喪似的穿一身衣裳,站在雪裡都找不著人。”戚長斂同鳳辜站在湖心亭中,把孩子放在地上,“過來瞧瞧,還有得救沒有?”

鳳辜拿著書,坐在桌邊,不為所動。

“看看嘛!”戚長斂衝他招手,“快點!”

鳳辜放下書,蹲在孩子麵前,把周身傷勢檢查了一遍。

戚長斂趁機溜到一邊,給自己倒了一大杯茶,仰頭一飲而儘。

剛喝完,聽見鳳辜說:“死了。沒救了。”

“唔……”戚長斂放下杯子,指尖在杯口打了一轉,“沒救的話……就把我的心給他好啦。”

鳳辜聞言回頭:“你的心?”

戚長斂笑眯眯道:“是啊,我的心。”

鳳辜並不讚成:“你可知修出一顆菩提心有多不容易?”

“菩提心嘛,沒修的時候想修出來,修出來了,便是可有可無的東西。”戚長斂站起身,背著手繞著孩子轉了兩圈,“反正丘墟的雪還在下,我就一直活著。沒了這顆心,也就是不太像人而已。你我念力至此,能否成神隻看機緣,無關法力了。”

“你說得輕巧。”鳳辜冷著臉,不願同他玩笑,“你我皆未修到人念合一之境,如今為了一個孩子,變作無心之軀,日後隻會福禍難料。”

“日後的事日後再說。”戚長斂歪著腦袋瞧著孩子,哪哪都覺得漂亮,“咱倆成天在這冰天雪地裡,還要再待上百十年也未可知。養個小貓小狗什麼的,打發寂寞。”

鳳辜說:“我不喜歡小貓小狗。”

“所以我撿了個孩子嘛。”戚長斂摸了摸孩子的頭發,捏到個跳蚤,“就是身上臟了點。待會兒我把心換給他,就乾淨了。”

菩提心如末劫火,刹那能毀諸重罪。

戚長斂換心的時候鳳辜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麼,他在護法時回頭問:“你把他的記憶消除了?”

戚長斂笑笑:“他前世活得不好,不值得去記。”

孩子在沾洲卯元309年的冬天腐爛著死去,於卯元310年的春天消除業障,涅磐而生。

他醒來那日山頂開了一樹的桃花,戚長斂和鳳辜並肩站在宅子裡,遙遙地欣賞著遠處欣榮:“咱們修出了菩提心,這麼多年也還是沒有成神。說不定我這顆心移到那孩子身上,他會更有機緣呢。”

“不夠。”鳳辜直言不諱潑他的冷水,“沒有根基,念力不足,菩提心在他體內,隻是空中樓閣。”

戚長斂悄悄給了鳳辜一個白眼:“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一輩子隻會說煞風景的話。”

說罷他便轉開了話題:“你說給這孩子取個什麼名字好?”

鳳辜沉默了一下,決定說點好聽的以樹立自己偶爾也能吐出點象牙的形象:“你既然希望他成神,那就叫祝神吧。”

祝神在那棵桃樹年複一年的枯榮中以一種驚人的速度生長著。

他對自己過去一無所知,可過去在他的身上卻仍能留下痕跡。

比如他總是飛快地吃飯,食物進了他的嘴,舌頭像一條隻供傳輸的通道,沒來得及被咀嚼就滑進肚子,顯得他生出上下兩排牙齒除了好看彆無用處。

戚長斂每每在旁邊看他進食,總是撐著下巴皺眉說:“吃飯像餓鬼,難看死了。”

祝神嗆他:“說話像狗叫,難聽死了!”

戚長斂便一巴掌往他頭上拍去——下手不重,起個嚇唬作用。

來年春天,他長成個身體康健的孩子,不再像流浪的野貓一樣形銷骨立。

再一年春,他學會偷跑下山去,看人間的一年四季。

丘墟隻有寒冬,伴著戚長斂的念力化身,常年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