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罰持續了整整七個晝夜。
雷暴過後,死陣變得黯淡無光,一痕暗金色的細月孤懸崖頂。
冰雨溶曳在白霧中,交斜著墜入百丈深穀,重淵之下,連風聲也遠了。
裙擺隨水波層疊散開,其上纏枝牡丹刺繡儘染猩紅,女子被花影簇擁著漂在湖心,好似血泊中盛開的芙蓉。
這個夜晚和所有其他夜晚一樣,萬物空寂,除了記憶。[1]
陸輕衣知道,她快死了。
走到這一步,心裡卻異常平靜。
陰霾漸散,亂石縫隙漏下殘雪般的月光。倘若略去她身側姿態猙獰的白骨,指隙衣衫上殘存的血痕,此間風物幾乎可以稱得上清絕。
一介妖女能死得這般聖潔,也算福報不淺。
重傷逃獄,盜取秘寶,以命為祭設下同歸於儘的毒計,又在這絕殺陣中困了七天七夜,連真仙的屍身都已化作齏粉,自己竟還有意識,莫非是有執念不成?
將死之人,還執念什麼呢?
鮮血催開一朵又一朵妖花,月下,陸輕衣淺淺勾了勾唇。
是啊,執念什麼呢?
執念年少輕狂的悠遊歲月,執念山林閒居的朝朝暮暮,執念沒能殺儘眾仙,又或者,隻是執念那個人?
那個不解風情的叛徒,有什麼值得念念不忘的?
“嘩——”
思緒被劍鳴打斷,清越的水花聲漸次響起,步履急促,勢如飛電,波蕩了墨發紅裳,搖碎了花光人影,卻在三步之外陡然停頓。
陸輕衣聽著再熟悉不過的勾玉碰撞聲,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夜,依然能想見來人白袂翩然的姿容。
靜默良久,才聽得一句:“陸輕衣。”
聲音又輕又沉,帶著連日奔走後氣息未穩的啞意。
江雪鴻來了,也遲了。
血色模糊了視線,陸輕衣側頭,斷續睜了幾次眼,起初隻能依稀望見劍鋒上倒映的月痕,接著是男人浸透暗沉血水的霜白衣衫,半晌方才看清那副輪廓削薄的清冽容顏——黑沉的眼無波無瀾,目光好像兩道筆直的箭,正居高臨下緊鎖著自己。
“就你一個?仙盟那些窩囊廢連殘陣都不敢靠近?”陸輕衣輕佻打量過一圈,重新閉了眼,“願賭服輸,悉聽尊便。”
江雪鴻踏過滿是漂屍浮骨的血池,屈膝探上她的腕脈:“身魂不係,少言語。”
指尖依次點過周身大穴,語氣同平常一樣,不帶任何情緒:“經絡受損嚴重,即刻封閉靈府,丹田內運轉一周天,先護命魂。”
陸輕衣聽得心煩,卻沒力氣甩開他,輕嗤:“不想活了,彆碰我。”
按在肩頭的手驀地一緊,江雪鴻劍鋒微偏,咬字似也重了些許:“陸輕衣。”
陸輕衣眼皮微掀,不以為意:“既無親緣,又無恩故,寂塵道君斷情絕愛,難不成還對妖邪動了惻隱之心?”
語氣尖刻含刺,氣息卻亂得不成節奏。江雪鴻眉峰隱隱蹙起,指尖撚訣,身子俯得更低,似要強行探她心脈。
“說了彆碰我,聽不懂人話嗎?”陸輕衣不知哪來的力氣,滿是血汙的手一把隔開他。
勉強凝聚的一點妖元再次散開,江雪鴻神色驟沉:“陸輕衣!”
“情絲早斷了,裝心急給誰看。”陸輕衣已經無力再彎唇,海棠紅的瞳孔微閃,隱約露出蒼涼的笑影,“方圓十裡的生靈都獻祭出去了,這封印還是紋絲不動,昆吾劍塚下究竟藏著什麼東西,讓你們怕成這樣?”
滴血成花,容顏在滿池豔紅的映襯下,顯得愈發蒼白,像午夜子時彷徨夢裡的豔鬼。
她與邪魔簽訂血契,誓要整個五城十洲一起陪葬,孤注一擲,不死不休。
得知封印無事,江雪鴻並未有絲毫鬆懈,目光仍鎖著陸輕衣:“你趁暮水之難逃獄,是為破劍塚封印拖延時間。”
眉棱壓得極低,他是當真動了怒。
設想清冷仙君中了雲雨蠱的尷尬模樣,陸輕衣忍不住揶揄:“少故作清高,不然為何我一設餌道君就上鉤?”
她不顧江雪鴻臉色陰沉,繼續戲謔:“江道君此去英雄救美,那暮水聖女可是想以身相許了?”
“這可難辦了,你我不清不白,人家嫁過來豈不是吃虧?”
“我借你的仙元啟動絕殺陣,回頭弑仙的罪名你是不是也得擔一份?”
“看在契過元神的份上,道君打算替我守靈多久?三年,一年,還是七日?”
她斷續調笑著,聲音和月光一樣破碎。筋脈儘斷,靈府碎毀,失血過多的臉龐不減平日的冶媚,更添三分清怨。
江雪鴻垂眸看著,不答。
雨絲愈發分明,每一滴都是徹骨的冷意,淋遍了他們朝夕相對的那十年,萬言一默,至親至疏。
陸輕衣恨極了他這副裝聾作啞的模樣,剛要開口嘲諷,卻隻聽長劍“哢噠”一聲入鞘,下一瞬,整個人已被他打橫抱起。
“江雪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