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絕殺 她勾起沾血的唇,合眼吻了……(2 / 2)

“嗯。”

陣心殺氣尚未完全消散,隻能徒步往外走。血滴幻化而成的牡丹隨著漣漪蕩開一線,少年道君來勢匆匆,此刻卻走得極慢,好像腳底踩的不是水,而是泥,懷中抱著的不是惡貫滿盈的妖女,而是一塊滿是裂痕的玉。

十年相伴,二人的元神已有了互補的本能,隨著肌膚相貼,暖意和靈力也一點點湧來,進入心脈卻頃刻消散。

陸輕衣高傲一世,此刻偎在江雪鴻懷中,竟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可憐。

不需理解寬恕,不管屠魔弑仙,她曾那樣喧囂地活著,卻終要寂靜地死去。

而這個人,又是為何來此呢?

粉瞳中波光瀲灩,映出月下之人清冷的倒影,似想要問出心底那個執念:“覆水難收,你既然與我決裂,為何又要冒險闖陣?”

對方依舊默然。

陸輕衣垂頭輕哂:“是為了取回仙器吧。”

上清道宗四大秘寶有三樣都落在她手中,江雪鴻雖然屢次索要,但始終沒能遂願。

雨勢大了起來,陰雲漸凝,月光也成了冷藍色,淡得幾乎看不見。

江雪鴻把陸輕衣安頓在崖岸某處,將深嵌肌骨仙器碎片一一取出,複又渡去些許靈力,方開口道:“器靈已毀,恐難修補,絕殺極陣驚動十洲,戮仙之過須由眾仙尊登刑堂問審。”

換而言之,懸屍城頭還是挫骨揚灰,根本不由她挑。

“原來是收屍的。”心頭似有什麼被輕輕抹去,陸輕衣神情淡淡,同落稽山中同床異夢的無數日夜一樣,倚上他的心口,“說句假話比登天還難。”

“……抱歉。”他道。

夜雨淅淅瀝瀝,像極了百年前。

那時,她隱瞞身份,為了偏取秘寶費儘心機:“鴻哥哥,這是我攢了幾個月的零錢才買到的發帶,你就收下吧!”

紙傘一陣顛簸,重新端平時,墨藍發帶已被硬塞進少年懷裡。

“喂,”少女晃著傘柄看他,“你受人饋贈都不道聲謝嗎?”

少年卻還保持著執傘的動作,單手解著繩結,愣道:“我從未受饋於人。”

少女彎起眸子:“那你的第一句‘謝謝’就說給我聽吧。”

水滴四散飛濺,傘下少年眸色微動,神情依舊是淡淡的:“……多謝。”

當年,她百般討好,不過換他一句有口無心的“多謝”。

後來,她傾儘愛恨,不過換他一句淡然置之的“抱歉”。

飛鴻踏雪泥,愛像那毫無價值的發帶,湮滅無跡。恨卻像靈器不成模樣的碎片,劃在心尖,刺入骨血。

陸輕衣收斂思緒,在江雪鴻懷中仰頭,突然喚道:“鴻哥哥。”

男人口中的修複訣猝然停頓。

“鴻哥哥,”陸輕衣用少女一樣的天真語氣道,“黃泉路那麼冷,你陪我好不好?”

殘燈碎落一地,江雪鴻俯身似欲開口,卻不知為何欲言又止,隻輕掠了掠那乾裂青紫的唇。

這一句,是謊話還是真心?

五感漸淡,陸輕衣看不到江雪鴻素色衣襟上除卻腥汙,還有不少灰土細沙,聽不到他被雨聲蓋住的淩亂心跳,也感受不到那隻扶在自己後肩血洞處的手正輕顫不止。

又靜了許久,直到陸輕衣眼簾半垂,才聽得他輕問:“你……可有餘言?”

餘言?遺言還差不多。

容顏在暗夜裡模糊不清,想必仍是清冷絕塵的。周身被鬆雪雲竹的氣息圍繞,從沒有這樣一個人,離她這樣近。

死到臨頭,陸輕衣腦海中閃過惡劣的念頭——不能拉他下地獄,也要給這潔癖留一輩子心理陰影。

於是,她勾起沾血的唇,冒著冰雨,合眼吻了上去。

生既率性,死亦縱情。

握在肩頭的手倏然收緊,江雪鴻瞳孔瞪大,近乎本能地擁她入懷。無言勝過萬語千言,痛感經由唇齒淡化成夢幻泡影般的柔情眷戀,陸輕衣竟恍惚覺得,這個無心無情的人,愛她到極致。

這一刻,他們好像落入了時間的某處縫隙,天地萬物都寂然不動,隻有記憶隨著雨絲紛至交織,淡蕩了過往今朝,也飄渺了愛恨情仇,隻剩彼此,隻剩這一吻,在心上反複碾著,晃著,刻鏤著,灼燙著。

原來這樣冷的人,雙唇竟也是熾熱的。

凝血的廣袖垂落,陸輕衣力竭鬆手,迫切想看江雪鴻含怒的神情,卻怎麼都睜不開眼,隻模糊聽見飛花落葉般瀟瀟瀝瀝的雨聲裡,他在喚她的名姓。

這次,是真的走到儘頭了。

“江雪鴻,”她心頭一鬆,綻出一抹明媚如春的笑意,縱使不信神魔,也不禁賭咒發誓起來,“若有來生,我定要讓你被這塵勞愛欲玷染殆儘,飽嘗儘求而不得,舍而不能的蝕骨滋味。”

黑暗降臨,山崖風起,身體似被吹作無數花瓣,她再聽不到那一聲聲喑啞晦澀的“陸輕衣”。

*

《十洲記》載:清源二年,落稽山主陸輕衣負罪越獄,以身祭陣召喚三千陰兵,虐殺無數生靈。同年,寂塵道君江雪鴻引咎辭仙,與世長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