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清安四年的上元之夜。
恰逢月蝕,荒郊不見一絲明光,人間煙火之盛反倒更勝往年。
嘉洲慶典過半,尋常閣外賓客漸稀。門牆隔絕了歌舞笙簫,燭光穿過濃墨重彩的燈紗,透出古卷般昏晦的顏色,與梨花木窗外暗黃的暮靄融為一體,莫名有種繁華落儘的疏索感。
霜風裹著雪屑撲入門簾,長街儘頭遠遠現出一個長身玉立的影子,步履無聲,瞬息而至,明明身處紅塵之中,卻好像與周遭逸樂紛華全不相關。
天下清晏,世人早不懼怪力亂神,但對上來人冰凍三尺的淩然盛勢,歌姬們又驚又疑,無一敢上前迎賓。
這種正正經經的男人,怎麼會來風月場?
素靴踏過積雪,青年寬袍長裾,攜令佩劍,落在凡人眼中不過一副平常容顏,隻一雙眼底泛出異樣的冷藍,息風定海,像亙古無波的井。
他似沒看到亂花迷眼的妖童媛女,直往正門裡進,被一柄團扇擋住前路。
“客官今夜是要遊園還是折花?”
遊園意指聽歌觀舞,折花便是留宿了。
青年視線聚焦,居高臨下鎖住尋常閣主池幽,薄唇輕分,落下清冷冷一句:“尋人。”
說罷便又要抬步。
池幽仍堵著門,嫣然笑道:“客官是頭回來尋常閣吧?您有所不知,今兒正廳有我們的新頭牌雲娘子壓軸,入場是要留物件的。”
廣袖微振,憑空甩出一隻錦囊。
池幽穩穩接下,掂了掂——不是黃金白銀,而是一枚上好的靈石。
懂行的都知道,千金易求,機緣難得。仙門不與凡塵往來,一枚純粹的靈石,多少錢財都未必能收購得來。
她紅唇一彎,笑得愈發殷勤:“敢問您要尋的是男是女,名姓為何?尋常閣前後幾十來座院子,上百個包間,不如妾身幫著打聽打聽?”
青年不答,徑直而入。半舊發帶上黑白勾玉碰撞,發出叮鐺之聲。
門內負責接引的粉衣女子見他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樣,上前調侃道:“公子來了青樓,怎還帶著劍呢?”
說著就要貼身過去,冷不防被一道外力隔開。粉衣女子“哎呀”一聲,斜跌下來,待看清青年腰間掛墜,瞬間嚇得花容失色。
——那掛墜,分明是封妖捉鬼的陰陽令。
池幽看破不說破,笑容含了一絲警告意味:“道君身份尊貴,但您既入了凡塵,便要遵守凡塵的規矩。”
見閣主換了稱呼,少女們麵麵相覷:“他是道士?道士怎麼會來我們這種地方?”
五城十洲仙門無數,真正的道觀卻隻有“上清道宗”一處。此宗乃五百年前玉京道尊親自創立,符劍雙絕,控禦北疆,巔峰時期更有著問鼎天下的實力,卻不知為何急流勇退,一沉寂便是兩百年。
然而,煙花女子們顯然並不在乎什麼風雲往事,而是八卦著:道士素來不解風情,莫不成是為閣中哪位姐妹破了戒?
議論間,青年背後長劍蹭地出鞘,擦著綾羅軟緞飛過,筆直插在門外。
劍氣震落一地冰淩,少女們全都噤了聲。
池幽早瞥見刃底篆著的“寄雪”二字,撣落裙上冰屑,好整以暇讓出通道:“道君裡頭請。”
寂塵道君江雪鴻,好一位冷心冷性的絕情人。
*
門外的風波絲毫沒有影響到正廳。
蓮花彩燈從天頂依次垂下,掩映在繡著銀線海棠的帳底,冰簟疊軟紈,銀床鋪玉帶,布置得好像宮殿一樣。天井舞台被水池環繞,幾位綠鬢朱顏的少女不疾不徐撫琴吹笛,吳儂軟語似潺潺清泉流淌而出,百媚千嬌,像是新春的序曲。
無論大堂賓客頻頻側首,江雪鴻目不斜視,登梯直上二層明暗雅間,所過之處喧囂陡靜,仿佛凝了一層冰。
天字一號間前,他再次被小丫鬟攔下。
凡人少女看不破高階障眼法,脆生生問:“不知公子貴姓?奴婢進去同貴客通報一聲。”
江雪鴻神色不變,目光似能穿透鑲嵌靈石的牆麵,終於吐出今夜第二句話:“邵忻。”
喚的是裡間貴客的名姓,依舊清冷冷的。
三息後,房門轟然打開:“來了來了!祖宗爺爺,彆懟著我散威壓了!”
錦袍華服的男子直衝而出,臉上的胭脂痕都未及抹去:“大過年還窮追不舍,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對我有意思呢!”
他將陪侍的舞姬歌女趕了出去,一把將白衣青年扯進雅間,不耐煩道:“你有完沒完?前天不是才問過卦?不足一月不能再占卜,懂了嗎!”
江雪鴻問:“龜蓍呢?”
“晴天雨天都算不成!”邵忻翻了個白眼,“今兒尋常閣新頭牌獻舞,光進場費就收了十金,還不送酒水!包下天字一號間耗光了我大半積蓄,沒事就滾回你的昆吾劍塚,彆耽誤小爺尋歡作樂!”
江雪鴻仍舊定在原地,黑沉的眼死盯著他:“今夜有月蝕。”
“月蝕關我屁事!不算不算,你拿劍捅死我都不算!彆讓我上元節沾了妖女的晦氣!”邵忻說著就把他往外推。
“晦氣”二字在那無波的眼中攪動一寸微瀾,江雪鴻執拗道:“因果我來擔。”
有晦氣,總比聲息全無要好。
“……死心眼!”邵忻推了半晌仍紋絲不動,恨鐵不成鋼一聲重歎,身子一歪,癱在軟榻上。
他同江寂塵的孽緣,還要從兩百年前的仙妖戰後說起。
那時的他還是個初出茅廬的狐族醫修,出山遇到的第一個病人就是被天雷劈得不成人樣的江雪鴻。好在江道君天生道骨,在他三腳貓的施救功夫下,居然自己從鬼門關爬回來了。
無論邵忻問什麼,江雪鴻隻攥著拳,從不回答。直到白骨生肉,傷口結痂,一雙眼從猩紅轉為深黑,終於舒展十指,張口道:
“邵忻,幫我找她。”
他掌心,是半痕極薄極淡的牡丹殘瓣,一見光便化作輕灰。
世人都道,江雪鴻自陸輕衣死後便瘋魔了。
枯坐七日,引咎辭仙,不惜開天眼觸犯命星,更將五城尊主之位拱手讓給清霜堂,在昆吾劍塚一住就是兩百年,除卻招魂算卦,再不管道宗諸事。
要不是知道江雪鴻自幼斷情絲,還真以為他用情至深呢。
然而,任是當世修為首屈一指的寂塵道君,也算不準同自己關係密切的陸輕衣的卦,邵忻自此便多了一個閒差——
替江雪鴻問卦。
“月蝕常見得很,算不了什麼特異天象,你自己數數這兩百年總共見了多少次了!有閒這工夫望天倒不如回去煉劍,不想管那死透了的劍靈,就把半步入魔的道心好好穩一穩。實在不行點幾個上清道宗的新弟子收拾一通,也算給你這個從不露麵的老祖立威了。”
江雪鴻靜靜聽著牢騷話,眸色轉暗,不再多言。
尋常閣雅間為半開放布局,抑揚頓挫的唱詞從紅欄底傳來,餘音繞梁,熏心醉人。
邵忻半晌聽不見回話,隻以為他走了,爬起身才見江雪鴻還立在一旁發癡,背後劍鞘空空蕩蕩,眼角狠狠抽搐了一下。
“寄雪劍呢?”
“門外。”
“……就沒見你這麼聽我的話。”
罷了,照這神經病的倔勁,連螞蟻換個隊形都能當成異象,不達目的絕不會善罷甘休。倘若被邪修騙去為非作歹,麻煩可就大了。
“佳節堪團圓,看在你家破人亡的份上,”他倚在欄杆邊懶洋洋道,“替本狐仙墊了酒水錢,等看完壓軸大戲,恰逢夜半三更,好問鬼神。”
江雪鴻在一片狼藉中收拾出乾淨的一角,無言落座,算是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