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百年 江雪鴻自陸輕衣死後便瘋魔了。……(2 / 2)

邵忻對這副挑三揀四的模樣忍無可忍:“死潔癖,道聲謝會折你的功德不成?”

“多謝。”

“……”聽聽這冷冰冰的口氣,活像彆人欠了他的。

為了今夜的表演效果,尋常閣可謂煞費苦心,舞台四周布置了流觴曲水,正廳賓客可與閣中女子飛觴傳盞,聯句吟詩。因為舞台稍高,與最高台平齊的二樓則是最佳觀演位置,席位早在大年初一就銷售一空,寸土寸金,絕無虛設。

隨著欄外一曲《玉樓春》唱罷,邵忻連聲讚歎:“‘空中幾處聞清響,欲繞行雲不遣飛’[1],隻需改改唱詞,這一曲放去仙門大宴也不覺遜色。”

他捅捅江雪鴻:“噯,上屆白虹宴不是給上清道宗發了帖子,你去了沒?這歌喉和仙家比起來孰高孰低呀?”

“掌門代赴,未曾去。”江雪鴻沒有抬頭,不知何時已拿朱筆寫了一道符,嫻熟折成紙鶴形狀。

符佑平安,哪怕靈力微末,也可積水成川。陸輕衣殺業無邊,這些年隻有江雪鴻一人在替她償還。

筆鋒好似血染,想到那屍骨無存的嗜血妖女,邵忻頭皮發麻:“逢年過節的,你能不能少擺弄些陰間玩意兒?”

江雪鴻又取出一張符紙:“歲星在嘉洲分野,天運難得。”

“運個頭!”邵忻忍無可忍,一把奪下筆,“小爺一輩子就包得起一次天字一號間,你還不好生看著?對得起這兩百年交情嗎?”

有托於人,江雪鴻隻能順從,將紙鶴收入袖底,順著他的指引看向舞台。

夜色漸深,風花雪月的狂歡才剛剛開始。

歌舞暫歇,人聲稍靜,軟桃色的簾幕垂掛下來,在六角燈下泛出微黃的細閃,迎麵吹來一陣牡丹香風。

這香氛似曾相識,江雪鴻心頭一恍,正欲細看,眼前燈火驟然全熄。

室內花香愈濃,醉人暖風中遠遠傳來一聲巧笑。音色好像圓荷瀉露,穿林打葉,與台下流水聲相伴,豔而不冶,媚而不妖。

舞池邊點起一盞燈,隱約可見紅紗帳後有人影搖曳。簾帷末端,一對纖纖月足近乎透明,起落看似隨意,每步卻都踏在節拍之上。

“都彆喝了弟兄們,雲娘子登台了!錯過的後悔一輩子!”一陣騷動後,人群很快安靜下來。

環佩配合著樂聲琤琮,二八年華的少女從幕後轉出,皓足踢開粉綠相間的百褶裙,台中燭燈隨著裙擺旋舞漸次亮起。

細指探出廣袖,在這滴水成冰、嗬氣成雲的寒天,她隻著輕紗軟緞,時而舒展,時而收束,辮上珍珠自由起落,臂上金釧斷續作響,猶如飛旋在雲端的緋色芙蓉。

輕重疾徐中節合度,顧盼回眸光彩動人。

那雙粉瞳似有攝魂奪魄的力量,讓光影和視線都聚焦在她一人身上,隻需對視一眼,便能忘卻一切有情無情,生死離合。

尾音恰好定格在拈花細嗅的動作,無數花瓣從屋頂飄落,香陣卷溫柔,搖落一片江山煙雨。

舞罷,全場無聲。又過了許久,掌聲如雷鳴般轟然而起。花枝紅綃和數不清的真金白銀被儘數拋上高台,觀舞者紛紛離席歡呼,舉杯讚歎,恨不得跨過水池衝上舞池,滾落一地珠玉都無人撿拾。

此女雖是妖修,卻無一人將其看輕。

“此舞隻應天上有,天仙見了也要自愧不如啊!”雅間內,邵忻兩眼放光嘖嘖稱奇,許久才想起身邊人,“怎麼樣?同為花妖,這位頭牌娘子比起你那意中人如何?”

本以為江雪鴻會同尋常一樣不作理會,回頭卻猝然對上一張慘白的臉。

“喂喂,你怎麼了?!”

這個位置能夠將舞台看得一清二楚,江雪鴻死死盯著那煙視媚行的女子,眸中掀起驚濤駭浪,攥緊的掌心竟滴下血來。

桃花麵,海棠瞳,那樣的舞姿,那樣的神采,連裙裾揚起的弧度都分毫無差,怎麼可能不是她?

“陸……不,心魔。”

他神色驟凜,拈起清心咒,重重往靈台一叩,頓了片晌才重新睜眼:“……還在。”

“啪”地一聲,金杯玉盞和朱紅欄杆同時震碎,周遭桌椅也紛紛毀裂。

邵忻忙抑製住靈力波動,狠狠砸在他胸口:“心魔個頭!你閉關閉傻了嗎?那是尋常閣的頭牌雲衣姑娘,不是幻覺!”

木刺嵌進掌心,抵不過心口傳來的刺痛。江雪鴻清明了幾分,怔怔望著舞台,仍不敢確認眼前所見。

是夢嗎?

不是……夢嗎?

良久,他輕問:“如今是何年月?”

“清安四年,上元。”邵忻被這副失魂症般的模樣嚇了一跳,連忙替他把脈。

江雪鴻喃喃重複:“清安四年……”

陸輕衣已經死去兩百年了。

直到現在,他才終於覺得,自己身處的十方世界是真實的。

“她是誰?”

邵忻半晌沒查出病因,忐忑盯著他:“尋常閣頭牌,雲衣。”

荊台呈妙舞,雲雨半羅衣。[2]

江雪鴻卻自己平靜下來,把這個名字在唇齒間繞過數遍,視線仍凝著舞台,問:“怎麼見頭牌?”

邵忻:?!

欄杆外,池幽捧著一隻香爐,笑盈盈登上高台:“感謝各位貴客賞臉!我們這位新頭牌雲娘子才貌無雙,色藝俱佳。可惜身子弱,隻在後院嬌養著,卻鮮少見客。新年好不容易補足了身子,今夜才能夠順利登台。”

身側,雲衣發髻微亂,微紅著臉衝眾人盈盈一拜,青絲在脊背勾勒出一條蜿蜒的曲線,半遮住百褶裙上的金繡。

美人半倦,最惹風情。

池幽又寒暄了幾句,話鋒一轉:“尋常閣內素來是公平競爭,待這支線香燃儘,無論雅間大堂,在場出價最高的公子,便可在天香院與雲娘子暢聊徹夜。”

她說得含蓄,但見慣風月的紈絝子弟都知道,去了後院,哪裡是“暢聊”那麼簡單。

大堂內一位紫衣公子率先喊出聲:“一百兩黃金!”

“我出三百兩!”樓上雅間又傳來一聲。

“五百兩!”

“八百兩!”

“一千兩!”

最先出價的紫衣公子甩下象征身份的玉佩,將競爭推到了最高潮。叫嚷聲此起彼伏,報價水漲船高,竟有幾人要大打出手。

現場一片混亂,無人注意到台上女子秋水明月般的瞳仁裡隱約浮起的一抹諷笑。

喧鬨中,不知何處落下清冷冷一句:“一百枚。”

聲音不大,卻分外清晰。

紫衣公子環顧半晌才鎖定到天字一號雅間那個白衣勝雪的人影,挑釁笑道:“方才早已競到三千兩了,兄台不會以為是‘價低者得’吧?”

江雪鴻全無反應,古井無波的眼隻鎖著雲衣,再次緩聲道:“我出一百枚。”

此話一出,眾人哄堂大笑,緊張氣氛一掃而空:“他怕不是第一次來的傻子吧?一百枚銅板嗎?知不知道金銀是按斤兩算的哈哈哈哈!”

任憑眾人如何取笑,江雪鴻臉上始終未有任何情緒,一直待到線香燃儘前的最後一瞬,才不疾不徐開口——

“一百枚,靈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