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鴻麵含疑惑,到底是配合解下了道袍。
他臉色如常,外層疊袖亦看不出任何異常,裡頭的白衣早卻已是一片猩紅。邵忻沉著臉掀開那層貼在皮肉上的布料,隻見鬼魅抓痕淩亂遍布,而在與雲衣傷口同樣的地方,赫然是一大片血肉模糊的擦傷。
雲衣駭然驚呼,再沒撩撥的心思,急忙上前:“怎麼傷成這樣的?”
江雪鴻言簡意賅:“符咒。”
“什麼符?”
“平安符。”
平平無奇的一張符紙,居然真能逢凶化吉。
“尋常平安符怎麼可能有這種作用?道君真會誆人。”
眼看氣氛僵持,江雪鴻偏沒了任何話,邵忻趕緊解釋:“名字都是隨意取的,此符可替人擋災,也算是護姑娘平安了。”
因果輪回不可消弭,卻可偷梁換柱。
咒術以魂契為引,無論修為深淺,都可將同等程度的傷害轉嫁給對方,曾有魔修借此找替死鬼,故被仙門列為邪符,但江雪鴻反倒借著前世與陸輕衣的魂契殘痕,直接將主符給了修為淺薄的雲衣。
雲衣不知其中細節,看著那慘不忍睹的創麵,心頭一陣淩亂。
那句“傷勢不輕”原來是這個意思。
天生一副好模樣,雲衣平日得到的“特殊照顧”不在少數,但錦上添花不勝枚舉,卻鮮見雪中送炭。
江雪鴻傷成這樣,竟還抱了她一路。無情之人都這麼傻嗎?
吃軟不吃硬的心被撬開一隅,邵忻見狀,火速遞給江雪鴻一個“主動出擊”的眼神,把藥箱推給少女,借故退出。
雲衣本就是輕傷,隻因平日嬌慣,難免造作了些。她簡單收拾了一下,試探問:“我替道君上藥?”
記憶裡的她沒什麼藥理常識,也算不上細心人。然而,江雪鴻一句“不必”滑到舌尖卻變成了:“好。”
一對紅酥手扶上胳膊,看似柔軟無力,長指甲卻刮得人格外生疼。點藥不知輕重,傷口也裹得時鬆時緊。
雲衣看他沒什麼表情,隻當無礙,難得真心道:“今日多謝道君搭救。”
痛感絲毫沒有影響江雪鴻的表情管理:“持劍馭符,除魔證道,本是我職責所在。”
隻不過他要除的,是心魔。
雲衣用繃帶綁了個密不透氣的結,含笑挑逗他:“道君應該說:‘雲姑娘平安,便是我一生最大幸事了。’”
“為何要這般回答?”
“其他公子都是這般討我歡喜的。”
江雪鴻邊披衣邊斟酌著“歡喜”的意思,問:“那些人都讓你覺得歡喜了嗎?”
“那是自然。”雲衣掃過青年衣襟垂袖上因趕路染上的風塵,嬌俏眨眼,“不過道君這般,我也是歡喜的。”
她生來便要做萬眾矚目的星,從不會嫌棄仰慕者眾多。
江雪鴻將瓶瓶罐罐收拾得一刷齊,沉思許久,仍不能理解雲衣話中含義。比起如何神不知鬼不覺換下那四枚劣等鎮魂珠,他在意的另有他事。
少女靚容冶服,黑鴉鴉的前劉海對稱剪開,連著鬢角披下,眉心殘留花鈿痕跡,身上花香混雜了微醺酒氣,還有不知多少“其他公子”的味道,似在暗示她離彆之後豐富多彩的閱曆。
禁符百日之內隻能使用一次,分彆不久,雲衣卻已遭遇了性命之憂。從現在起,他必須寸步不離守著。
隻為,護她平安罷了。
見她要走,江雪鴻起身道:“我送你。”
“道君的傷……”
“無妨。”
雲衣思及近日晦氣事頗多,有個人護送也好,欣然應下,卻見他從門後取了件厚實無比的嶄新女式狐裘遞來。
“這不是邵公子的東西?”
雖然妖修不似凡人那般畏寒,但衣衫破損,這般行路難免惹眼。問題在於,看病不給診金就罷了,竟還順手牽羊。
江雪鴻不以為意:“他皮厚。”
那意思是,這東西邵忻用不著。
雲衣不知此舉的報複意味,眼角一抽:“這不會是邵公子的自己的毛吧?”
邵忻一向吝嗇,用來討好女子的贈禮也是從身上薅的,江雪鴻早司空見慣:“入冬還會長。”
雲衣不禁莞爾,取過狐裘披在肩上:“江道君看上去不苟言笑,居然還挺會說笑的。”
*
日色偏西,將並肩而行的一雙人影拉得又細又長,像兩道永遠無法觸碰彼此的平行線。
思及邵忻的“提點”,江雪鴻試著打破沉默,主動問:“那簪子,為何毀了再購?”
雲衣疑惑半晌才反應過來他指的是頭頂的綠雪含芳簪,問:“這麼明顯?”
難道是她記錯了款式?這可壞了,眼下店鋪都已打烊,要上哪兒去重新買?
江雪鴻似看出她所想:“與先前那支有九分相似,隻我平日看事物比常人細致些。”
“什麼細枝末節都記得?”
“嗯。”
雲衣放下心來,拋出一個高難度問題:“那道君還記得我上元夜舞戴了幾隻純金飾物嗎?”
舞台與觀眾席隔著不少距離,她又旋得極快,何況旁人大多隻在意那絕色的臉龐,怎會細看裝飾品。
江雪鴻短暫回憶片刻,道:“耳墜半邊,左腕三隻,右臂環一隻,足踝各兩隻,共九隻。”
說得分毫不差,雲衣難以置信:“你是留影珠成精吧?”
江雪鴻老實道:“寂塵雙親都是仙族正統傳承,並非妖修。”
“開個玩笑而已,誰問你祖宗八代了?”雲衣故作為難道,“這可壞了,那今後我不能在道君麵前穿同樣的衣裙了。”
江雪鴻腳步驟頓。
陸輕衣素來萬事不掛心,不記得與他的約定,不在乎他的偏好,隻知儘興隨心,從不謀劃明朝,可雲衣卻會同他說起“今後”。
他眸色一軟:“雲衣。”
“怎麼了?”
少女迎著夕陽回眸,煙粉狐裘襯著玉雪麵頰,勾魂攝魄的瞳孔裡夕光閃爍,仿若一幅彩繪的天女畫像。
手臂的傷痛,抵不過此刻心頭的癢意。
若能一直在那個“今後”裡,心魔不除也無妨。
江雪鴻凝望著雲衣,柔聲道:“你很好。”
這些年,無數人戀慕於她的美,沉迷於她的媚,卻從未有人誇過她的好。
雲衣神色微動,待行至偏僻之處,捉過他未傷到的那隻胳膊,腳尖一踮,不假思索吻了上去。
地上分離的人影重合到一處,直到周邊暮金全部沉入黑暗,才堪堪分開。
“道君這樣,我今晚都不想見客了。”她撒嬌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