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之夜隔得稍遠,文翰林並不識得此人名姓身份,但那身染了黃塵血跡的道服太過晃眼,也能夠猜出大概。
道門規矩嚴苛,敢逛青樓的肯定是個不入流的假道士。瞧他這副喪家之犬的模樣,聽說連進天字一號間都是借了朋友的麵子,多半是出不起賞金,被尋常閣趕了出來。
車馬迫近,對方反而分毫不讓,護衛緊急勒馬,揮鞭斥道:“敢攔文大人的車轎,活膩了是不是?”
聲若洪鐘,青年卻好似沒聽見,看向車內的目光沒有喜怒,隻有涼意徹骨的荒寒。
文詠拉開車簾,自詡清高的臉上譏諷難掩:“本官不同不懂規矩的山野之人計較,但再留在這裡礙眼,仔細給你多添兩道疤長長記性!”
江雪鴻一眼便鎖住他手中帕角上繡的“衣”字,字句落得冷淡:“她說,不想見你。”
“你算個什麼東西?”文詠坐在高轎中,輕蔑不已,“一百靈石又如何,看你這窮酸樣,可還出得起下次?本官同雲娘子情深義厚,早在年前就定了今日相會,彆說是千兩黃金,便是拿京城大宅的房契抵押也絕不含糊。”
江雪鴻仍一動不動,渾像個石頭做的聾啞人。
文詠又陰陽怪氣了一陣,隻覺頗沒意思,吩咐護衛道:“清理路障。”
不等對方拔刀,江雪鴻足尖微點,率先越過阻攔,無聲瞬移至華服男子身前。
世間功法,首取快,次取輕。文家護衛已是都城頂尖水準,卻連江雪鴻一片衣角都沒能碰到。
文詠見他負了傷,身手仍如此了得,心下一慌:“你、你要乾什麼,告訴你本官家中可是皇……”
話未說完,眼前陡然落下一片紛紛大雪——不是凡間尋常的晶瑩瓊素,而是非黑非白的灰墨冷屑,沾上衣衫便覺有千鈞之重。身體驟墜,待風波平息,二人已身處太極陣的中心,腳底陰陽雙魚黑白相對,骨刺鋒利,血色漣漪周流不息,圖陣之外則是鬼影陸離的萬丈深淵。
上清道宗執掌三十三洞天秘境,斷念魂天是其中最恐怖的一處,多用於審問重犯。
半空漂浮著破碎猙獰的人臉,凡夫俗子何曾見過這等怖境,文詠嚇得臉色驟白,褲子連帶都濕了一大片,卻見江雪鴻不知從何處變出一柄長劍,口中吟咒,點入他眉心。
禁術符紙鎖住魂魄,金色卦紋蔓延至全身,此人與雲衣的交往記憶在眼前展現——
回廊曲折,螺髻花顏的少女故意與他碰肩而過,白綾香帕巧然飄落。她含羞回眸,任由珠釵與發綹一並斜下,笑容冶麗,目光流眺:“奴家同這位官人有緣,不知您可願賞臉往天香院一敘?”
“願意願意!”文詠忙不迭般拾起香帕,雙眼直瞄著那半隱在裙底的金縷鞋。
花月對酒斟,千金買一笑。
燭燈點亮小院的夜色,雲衣捧著同上元節一模一樣的釉裡青瓷,柔柔問眼前人:“大官人今夜想要觀舞還是聽曲?”
文詠豪飲而儘,握著她花瓣似的的細手不住把玩,含情脈脈問:“今夜詩酒助興,雲兒助我作一首《玉指吟》如何?”
詩萬首,酒千觴,好一段風月佳話。
江雪鴻無聲看著走馬燈般的畫麵,耳邊魔囈低吟:“被我說中了吧,她都是騙你的。”
“那是戲。”
“對你就不是戲了?”那聲音暗示道,“想獨占她,直接把戲台拆了不就行了?”
江雪鴻眼底浮起寸寸魔紅,劍刃沿著文詠手指輕移:“你碰了她。”
文詠正要驚呼,心口旋即一涼,銀白的劍鋒已直貫胸膛。周遭虛風化作白刃,拆骨斷肢,千刀萬剮。
眼前萬象又是一抖,自己竟仍完好無損坐在太極陣中。江雪鴻收束指尖金光,嗜血的目光似在警告:再來,就不是幻象了。
知道惹上了不該惹的人,文詠脊骨生寒,牙齒發顫問:“你究竟是誰?”
青年意猶未儘收劍入鞘,唇角向上微勾起詭異的弧度:“上清首席,道號寂塵。”
蒼山雪寂,不染片塵。
世傳江寂塵無心無情,臉上從未有過笑意,惹得少女們時常幻想那一笑消融冰雪的溫柔時刻。可眼下的表情,分明是死神索命前的微笑。
幻境種種,在真實世界不過一個瞬息。
護衛眼見自家少爺隻對視了攔路者一眼便嚇得麵色如土,連忙上前。
凡人不會記得洞天空間所曆,死亡的恐懼卻已深深刻在心底。文詠渾身亂顫,把護衛的臂膀當成了救命稻草,語無倫次道:“走!再也彆來了!”
飛速旋轉的車輪帶起一陣煙塵,江雪鴻留在原地,撚訣定心。
繡著“衣”字的香帕在風中飄落,耳邊囈語不停,似諷似歎:“清心咒有什麼用?你的心魔是陸輕衣,不是我。”
青年置若罔聞,試著拂去帕上血汙,卻怎麼也擦不乾淨,片刻後,取出符紙一劃。香帕在火燒中越縮越小,化作一團黑褐色的灰燼,一觸即碎。
江雪鴻眼中波瀾沉澱,自言自語道:“噤聲,寄雪劍靈。”
隻不過,不是與宿主同心同契的尋常器靈,而是被劍塚怨念侵染全儘的邪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