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眼淚嗎?
眼前視線逐漸模糊,我迷茫地想。
但是我必須這麼做,我要把觀音像埋進小杏的血肉裡,用血肉模糊掩蓋一角血跡。而且我清楚,隻有這樣會嚇退村裡人,讓他們不敢去找警察之類,甚至無心探究小杏的死因,轉而向隔壁村瘋瘋癲癲的老道士求助。
掙紮許久,我還是死死咬緊牙關,嘴裡含著的一大團雪塊很快融化,牙齒刺痛的同時,舌尖品嘗到鮮血腥甜的滋味——以防萬一,我衝動之中直接挖出濺到血的雪,一塊塊囫圇吞吃下肚——卯足力氣將樹枝刺下。
頭腦放空的刹那間,我好像嘗到了小杏給我的那顆糖的味道。
滋啦……
血肉被撕裂的聲音鑽進我耳中,腥味帶著熱氣撲在我臉上。
仿佛有無窮無儘的血色從小杏腹中湧出,鮮血彙聚成血海,逐漸淹沒我的口鼻。腥臭味隨之蜂蛹而入,瞬間充盈我的鼻腔口腔,窒息感緊緊攥住我的心臟。
“啊啊啊啊……”木桌前,我尖叫出聲。
從回憶裡掙脫,我像是剛剛溺水過的人一樣深深喘氣,把腦袋埋進胳膊裡,胸膛劇烈起伏。鋼筆被我丟到一邊,發出哐當一聲。
呼吸逐漸平複,我保持這個姿勢一動不動,很久之後才慢慢抬起頭,見視線內的景物恢複了正常,才徹底長出一口氣。
窗外月光皎潔,枝葉輕晃,透過層層疊疊樹葉的遮掩,我隱約看見有人駐足於遠方樹影下,興許是深夜苦悶睡不著,出來散散心透透氣的住客,在這裡這樣的事並不少見。
城中村永遠不缺苦悶的人。
筆下的文章是寫給編輯看的,在當今時代,底層文字工作者的規則就是文章越吸人眼球,越能賺錢。我打算以童年的經曆為基礎,胡謅一個靈異的故事:
“後來,我跟著小杏叔叔——或者說我的‘父親’,來到城鎮接受更好的教育。在學習上,我的基礎很差,但我硬是用了一年半的時間急起直追,之後考上當地人眼裡很不錯的大學。因為我的寫作能力較為出色,常常受到老師表揚,所以我選擇了新聞與傳播專業,畢業後順利成為一名記者。有時我會想,也許我注定是吃這碗飯的吧,也注定不屬於那個落後的山村。”
“然而,時隔十多年,我居然再度收到小杏的來信,一個死人的信……”
不涉及時時困擾著我的童年經曆,我下筆愈發流暢,但隻是機械性地編造著爛俗的怪談故事。
期間寫累了,我活動活動手腕,不經意間抬頭看向窗外。
那個人影變得近了許多。
心中一跳,我不禁盯著人影看了很久,隻見那人像是雕塑一般站著,很久沒有動作。盯得久了,我似乎產生了一種錯覺:那人好像正在凝視我。
樹葉隨著微風搖曳著,枝頭時而輕輕抽打在窗戶上,我死死盯著窗外,身體僵硬地靠著椅背,無聲地與人影對峙著,冷汗不知不覺中已經浸濕背後的衣裳。
等等,外麵是有風的……
那為什麼,那個人影的衣角卻紋絲未動?
怔愣一瞬,我猛然發現更多違和之處:那人影其實不是沒有動的,“他”動作未變,但正在一點一點向我這邊靠近!
就在下一刻,“他”已經移出了樹影投下的範圍,月光照在“他”的眉眼——眉宇之間含著慈愛而淡然的笑意,細長的眼睛笑得彎如月牙,體表無暇如白玉,在這月光映照下泛著柔和的光。
“他”衣絛飄飄,頭戴華冠,容貌柔美,一手捧著淨瓶,一手撚指執楊柳枝,隻是披著半身血光,染上不詳的氣息。
那、那是……
“觀音,”我幾乎不敢呼吸,感到自己雙唇張張合合,聲音乾澀,“是血觀音來了……”
我猛地站起身,一把拉開抽屜,動作慌亂地收拾著這些天寫好的稿子,然後粗暴地塞進背包裡,當機立斷打算先逃離這個地方,再謀生路。
但等我收拾好一抬頭,看清眼前的場景,心跳幾乎漏了一拍,在那無法理解的景象麵前,我感到血管裡的血液似乎都停止流動,四肢像是多年未上油的生鏽機器,動彈時生澀而遲緩。
夜風吹拂而入,帶來濃鬱得仿若成為實質的腥臭味。
那遠看如真人大小的觀音像,已經靜靜立在屋內窗沿上。秀美的麵容上血跡縱橫,它正眉眼彎彎地凝視著我,半身皓白如玉,半身血流潺潺,無窮無儘地順著牆壁向下蔓延,不久就漫過我的腳踝。
赤紅的圓月懸掛在它身後,如同一輪傳說中鬼神伴身的虹光,以它為中心,把目力所及之處全部染上淡淡的腥紅。萬物皆披上這血色紗衣,構成一幅地獄中才有的景象。
紅紅……
仿佛永無休止的嗡鳴聲終於停止,萬千呢喃合而為一,這次小杏的聲音清晰地傳入我耳中。
大腦中一片空茫,我循著聲響,緩緩地、遲鈍地低下頭,對上小杏圓潤的眼睛。
她的四肢儘數向後折斷,以異常的姿態支撐在地麵和身體之間,蒼白的軀乾則在半空中不正常地伸展著,她用屍體為我撐起了一張“書桌”,供我學生時代伏在案上書寫理想、成年後屈服於現實,肚子上除了那道貫穿整片腹部的傷痕,又多了很多大大小小的劃痕,像是筆尖或指甲劃過的痕跡。
而我之前握著的鋼筆……是她的一根斷指。
斷麵參差不齊,周圍皮膚甚至帶有深可見骨的牙印,好像是被人生生啃咬、撕扯下來的。
紅紅……你還記得嗎?那天,你和我說,想以奶奶的觀音像為素材寫故事,希望能近距離觀察一下,於是我就幫你偷了出來,親手交給你。
你答應過,寫完那個故事第一個給我看的,就像我們以前一樣——現在你告訴我,你寫完了嗎?
我看著小杏維持那扭曲的姿勢,轉過頭專注地望著我,清澈的眼眸裡似乎倒映出了我狼狽的模樣。
“對不起,我根本沒有寫那個故事,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
觀音像中流出的血潮已經漫過我的膝蓋,我卸力般跪在地上,麻木地盯著沾滿鮮血的雙手,任憑血水在腰際湧動。
我好像回到了十三歲那年。
“處理”完小杏之後,我由於受寒生了一場大病,孤身一人躺在床上,大人們都因為小杏的事亂作一團,無暇顧及我一個孤兒。
我睜眼閉眼都是小杏最後仰麵望天的模樣,指尖好像還能感受到從她體內湧出的溫熱觸感,所以我隻能一遍、又一遍地摳挖著指甲縫,總覺得其中還有未清理乾淨的血跡。
直到十指縫內血肉模糊,遍布醜陋的血痂,稍有牽扯便感到十指連心的痛楚,我才能安心地沉入夢鄉。
其實,如果我當年就那樣死在病中,也不會有人在意的吧。
如今我指縫間的傷口早已愈合,但我時不時還是能感受到那種痛楚,在我握筆時,在我低著頭接受老師的讚賞時,在我穿上光鮮亮麗的衣服踏入辦公室時……那些傷疤好像每時每刻陪伴著我,伴隨著燒灼般的溫度。
就像我的名字。成年後我為自己取了一個新名字,但是我走在大街上,聽見誰叫一聲“小紅”“紅紅”,還是下意識回頭。
原本那個老土的,被村裡人隨意叫喚的名字,還是永遠地被刻在我心裡,像一個無比恥辱的烙印。
——紅紅。
乾澀地轉動死後微微凸起的眼球,小杏認真地看著我。
紅紅,其實我當時想和你說的是,我和叔叔說好了,我們一起去城裡好不好?他答應我的。我們拉過勾,要一直一直在一起的,我不會丟下你一個人。
我張了張嘴,喉嚨裡卻擠不出半點聲響,半晌,才找回嗓音:“……其實,我猜到了。”
“但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我不知道,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舉起觀音像,為什麼會那麼快地砸下去……我好像出神了一會兒,也好像什麼都沒想,”渾渾噩噩的,我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響起,“在那一瞬間,我心裡好痛,因為我知道,這個世界上與我最親近的人,被我親手傷害了、殺死了。”
“但在同時,我的心裡還滋生出卑劣的快感,小杏,在你失去呼吸的時候,你終於變得和我一樣一無所有了。”
窗台上的觀音像仍然含著笑,慈悲地俯視我,血痕劃過它白玉般的麵容,神聖而詭譎,仿佛在聆聽我的懺悔。
我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哭,還是在笑,我聽見了自己歇斯底裡的大笑聲,但聲音好像劇烈顫抖,如帶哭腔,一抹臉,才發覺自己早已淚流滿麵。
“我從小到大什麼也沒有!不管把自己打扮得多乾淨,都是彆人嘴裡的‘野孩子’,或者‘那個和小杏在一起玩的女孩’。”
“我的一切都是你施舍的,童年的唯一一顆糖,唯一一個朋友,唯一一個接觸大城市的機會……”
“跟著你叔叔搬到這座城市之後,我有一段時間寧願步行半個小時去學校,也要攢下公交費,買一罐又一罐不同的糖回家!我瘋了似地吃糖,但是不管吃多少,甚至吃多貴的進口糖,我都沒能再次嘗到你給我的那顆糖的味道……”
“我一把把抓起糖,直接塞進嘴裡,甚至硬生生咽下去,吃到舌頭嘗不出其他味道,吃到一陣陣地犯惡心乾嘔……有時候我會吐出來,然後又忍不住繼續、繼續……”
“我知道,我好像有哪裡生病了,但我控製不住——”
“在你死前,當我在彆人家餓著肚子忍受冷言冷語的時候,就控製不住去想,你現在是不是正在吃飯呢?而我隻能使勁嗅屋子裡未散的飯菜的香味。”
“當我裹著彆人家不要的破被子,縮在牆角凍得打冷顫的時候,就控製不住去想,你現在正蓋著很暖和的被子吧?是不是不會半夜被凍醒,也不會因為太冷睡不著,生生熬到天亮?”
“當我嘴裡含著的糖越變越小,最後消失的時候,我就控製不住去想,這麼甜的滋味你品嘗過多少次?我這輩子是不是都嘗不到第二顆糖?”
“哈哈哈……我很可笑吧,是不是很可笑?可我就是這樣的人,即使正在被照顧著,焰火卻無時無刻不在我胸膛裡愈燒愈烈……”
“所以我殺了你,”我笑得嗓子生疼,眼淚順著臉頰、脖頸流下來,彙入越湧越高的血潮,泛起一圈圈微弱的漣漪,“因為我愛你,因為我恨你,因為我們終於可以站在平等的高度了,這才是‘朋友’啊……”
紅紅……我帶你走吧。
安靜地聽完我語無倫次的內心剖白,小杏嘴角動了動,勾勒出一個無比溫柔的笑容,她凝望我的眼神近乎慈愛悲憫,一隻向背後折斷的手抬起,伴隨著一陣骨骼錯位的哢噠聲,伸到我麵前。
她的手掌攤開向上,掌心是一顆沾血的糖,糖紙還是我們小時候的那種風格。
我們拉過勾,要一直一直在一起的。
小杏對我說,眉眼含笑的模樣有瞬間與觀音像重合。
我帶你走吧。
“……好。”我聽見自己如此回答。
二.
當地時間八月十五號中午十二點,一女子於XX市西南區‘城中村’出租屋內,被發現自殺身亡。經法醫鑒定,死亡時間大概是十四號淩晨兩點半前後,死於失血過多。
死者小紅(化名)二十八歲,籍貫係邢江省紅河縣,後隨其養父遷居XX市。曾為陽光報社編下記者,一年前因工作狀態恍惚,效率低下而被辭退。
死者死狀異常,臉朝下伏在書桌上,右手握著鋼筆,左手手腕遍布撕咬傷,死者口腔留有血肉殘渣,初步猜測係死者咬破手腕自殺,失血過多身亡。
經過調查,小紅(化名)在XX市並無親朋好友,猜測自殺誘因為生活壓力過大,精神失常。出租屋內隻有一個行李箱,一個背包、生活用品與衣物等,隨身物品中有鋼筆一支、信紙若乾、文稿若乾。
疑點1:死者床底下藏有一尊白玉觀音像,來源不明。
調查結果:試圖采集觀音像上的血跡,送去專業機構測驗,因時間太久遠,無可用結果。
疑點2:死者左手手腕幾乎被咬斷,理論上不可能為單純自殺。
調查結果:無。
疑點3:左手血管包括動脈靜脈全部斷裂,然而屍體周圍卻並無大麵積噴射狀血跡。
調查結果:無。
……
案件「血觀音」,於2023年12月30日結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