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觀音 因為我恨你,因為我愛你(1 / 2)

她心石 四海孤舟 10619 字 9個月前

一.

今夜真是悶熱得可怕。

我起先躺在床上,試圖沉入夢鄉,卻被耳畔陰魂不散的蚊子叫吵得不得安寧,翻來覆去毫無睡意,於是便起身坐在書桌前,打算把那個困擾我許久的故事記錄下來。

“嗡、嗡嗡嗡……”

不知怎的,那蚊蟲成群紛飛吵鬨的聲音並沒有隨著我的動作消失,而是始終與我保持著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如影隨形。

在沒有空調的深夏,我不得不把窗戶打開一條縫,以求哪怕半縷清風能鑽入室內,多少帶來些涼意。然而風是沒有,反倒有一股子腥臭味撲麵而來,猛烈地噴灑在鼻尖,我一晃神,細細去嗅,卻又聞不到味道了,好像那陣腥味是我的錯覺。

儘管有些煩躁,但我還是皺著眉忍了下來,我覺得麵前正在做的事情更加重要——再不多寫一些文章投給各個出版社、雜誌社碰碰運氣,我就快要露宿街頭,連飯都沒得吃了。

在這短短一年時間裡,我的生活和事業頻頻受挫,上司失望的眼神、同事們的竊竊私語包裹著我,同時養父去世,留下債務……

一切都讓我喘不過氣來,生活就像過山車的下坡路一樣急轉直下,很快,我就從備受矚目的新人記者淪為無業遊民。

但我不甘心。

所以我竭力在這座城市裡掙紮著,像是蛛網上的螞蟻一般,這些日子陸續變賣了手頭上值錢的首飾衣物,又從靠近市中心的高級公寓搬進了城中村最廉價的單間,生活開銷都隻靠我替人撰寫文稿所得的微薄稿費苦苦支撐。

我甚至做起了曾經最看不上的工作:替人當槍手。但對現在的我而言,不管怎樣的工作都好,見不得人也罷,隻要有錢拿,一切好說。

畢竟我十三歲從偏遠的山村走出來,一路寒窗苦讀,揪著頭發硬生生啃下那些彆人從小學就開始學的知識,捧著簡曆四處碰壁,在職場上陪笑笑得麵部肌肉酸麻——這麼多年的努力,這麼多的付出,可不是為了最後一事無成,灰溜溜滾回去的。

是的,我做了那麼多努力,怎麼可能狼狽地回到那個窮村僻壤?

我再度為自己打氣。

我一定、一定要賺到錢,留在城市裡。

而我擅長的幾乎隻有動筆杆子,於是這些天裡,我幾乎把腦子裡所能想到的所有故事寫了個遍,而今天的故事,來源於我童年時的親身經曆。

定了定神,我從抽屜裡抽出一疊信紙,拿起平日裡寫文稿最常用的鋼筆,斟酌著該從哪裡寫起。

不知怎的,我總覺得這支鋼筆今天用起來不太趁手,和往日有所不同,可能是墨水不一樣吧,現在我換成了最廉價的墨水,寫起來自然不大流暢。

我沒時間挑剔太多,手邊的時鐘每走一格都會發出“嗒嗒”輕響,它提醒著我:我的時間不多了。

“事件的最初,是我收到了一封信,”思忖幾秒,我下筆寫道,“寄信人是我童年的玩伴,以下就叫她小杏好了,因為我至今記得她有一雙如杏仁般圓潤可愛的眼睛。”

“我們同為孤兒,但小杏比我幸運得多,她還有奶奶願意撫養她,家裡條件尚且不錯,而我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吃了上頓沒下頓,甚至習慣饑餓的滋味。”

“小杏奶奶是個慈善的老人,她很同情我,看著我時也許看到了自家同樣苦命的孫女,於是經常給我送一些吃的,有時候是小半碗稀粥,有時候是一塊水煮肉。”

“不過最讓我印象深刻的,還是小杏偷偷塞給我的一顆糖——那是我第一次吃糖,小心翼翼地含住,輕柔地像是在含住一片易碎的夢,等糖融化了,夢就醒了,我忽然哭了出來,淚水徹底模糊我的視線,我隻能聽見小杏在一旁焦急地喚著我。”

“大概是由於同樣父母雙亡的遭遇,我和小杏從小到大關係都很好,幾乎無話不談,不分彼此,春天一起挖剛冒頭的春筍、夏天一起下水撈魚捕蟹……”

“寒冬臘月時,我凍得睡不著,還偷偷鑽進小杏被窩裡,冷得她一哆嗦,睡眼朦朧地捶我幾下,然後兩人一起擠在被子裡睡覺。就這樣,我們一起度過了最難熬的時候。”

“在我們都十三歲那年,小杏的叔叔從城裡回來了。那是個中年男人,眼神疲憊,一把絡腮胡透著滄桑的味道,但衣著很神氣,外罩一件油光鋥亮的皮夾克,腳蹬皮鞋。他一回來,摸了摸小杏的腦袋,塞給她一袋裹著銀紙的糖,說是什麼‘巧克力’。

“‘小孩子們一起出去玩吧!我和母親說會兒話。’他用那袋巧克力打發我們一邊去,然後就和小杏奶奶一起進屋了,很久不見他們出來。”

“出於好奇,我和小杏沒忍住在屋外偷聽到,原來他在大城市打拚多年,如今終於在那裡立足,唯一的遺憾是膝下無半個孩子,於是便想到了早逝的大哥的女兒。他想和小杏奶奶、小杏一道去城裡住,但是小杏奶奶不願離開,隻希望他能帶小杏走,去城裡過更好的生活。”

“小杏握住我的手,眼淚汪汪地對我說:‘放心,紅紅,我不會丟下你進城的。’”

“我沒有答話。她怎麼想的哪裡重要呢?大人們往往不會參考我們的意見,況且……等她去城裡住上大房子,坐在寬敞的學校裡上課的時候,就不會記得我了吧。”

“果然當天晚上,小杏奶奶就開始幫她整理行李,說是一周後就出發。小杏一邊扒拉著奶奶的袖子擰鼻涕,一邊趴在我肩上哭了很久很久,久到我的肩頸開始酸痛。”

“然而,就在這一周的倒數第二天,小杏出事了。”

寫到這裡,我的筆尖頓了頓,在質感粗糲的紙上暈開墨點。

我忽然感到有些眩暈。

有那麼一瞬間,我似乎看到窗外投進的月光變成了血紅色,周圍的一切事物也像是蒙了一層紅紗布,連窗外的樹枝都被鍍上怪異的紅光。

一眨眼,那血紅的色彩又很快淡去。

……可能是最近累太久,壓力太大了,有點低血糖吧?我這麼想。

低血糖是我的老毛病了,我從小營養不良,挨冷挨凍的,雖然力氣不小,但身上大大小小的毛病也不少。由於不經常吃糖,我現在身邊也沒有糖分可以補充,隻能把注意力重新放到眼前的文稿上。

我再次落筆:

“那是一個大雪天,她的遺體是在村後小樹林裡被發現的,半個身體埋在雪裡,早已凍得僵硬,掃開臉上一層積雪,才能看見她瞪得大大的雙眼,失去光彩的眼睛直直望向淺灰色的天空。”

“最古怪的,是小杏曾經柔軟的肚子被劃開,傷口不算很深,可能半個指節這麼厚,但長度很長,貫穿整片腹部。”

“傷口裡,安放著一尊觀音像,這是小杏奶奶常年供奉在後堂神龕裡的神像,衣絛飄飄,頭戴華冠,手捧淨瓶,容貌柔美,體如白玉。但那時,觀音像被嵌在屍體裡,半身染血,恰有一道血痕劃過它含笑的眉眼,那笑容驟然變得猙獰可怖,看上去格外滲人。”

“小杏奶奶當時隻看了一眼,便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接著麵色發白,手腳癱軟,一口氣喘不過來,當場暈倒在地上,被村裡人好心送回屋內。”

“我們紅河村還是有些迷信的,村裡人一時間對小杏的死因諱莫如深,還有風言風語說小杏貪玩,衝撞了神明,才遭此橫禍,甚至請來了隔壁村的老道士,讓他守著小杏的屍體直到下葬。”

“小杏奶奶一夜之間老了許多,頭幾乎全白了,總樂嗬嗬的臉上不再有半分笑意。哪怕村裡人和小杏叔叔都小心翼翼地安慰、照顧她,她也整日以淚洗麵,常常呆呆地盯著窗外,忽然兩行眼淚就淌下來了,眼睛腫得通紅,東西都看不清了。”

“後來小杏下葬,道士神神叨叨地做著法,小杏奶奶愣愣地盯著還沒蓋上棺蓋的棺材,而小杏叔叔則沉著臉不斷地抽煙,一村人圍在墳邊,臉上像是戴著厚厚的麵具,揭開同情、悲痛的表皮,或許就會顯露出冷漠、忌諱等真麵目。”

“隻有我不怕‘血觀音’的流言,撲在靈柩旁哭得格外傷心,撕心裂肺。迷迷糊糊的,我聽見小杏的叔叔問旁邊村人:‘那小丫頭,是一直和小杏玩在一塊兒,關係最好的那個吧?是叫紅紅?’”

耳畔無休止的蚊子叫越發猛烈,仿佛有無數隻蚊蟲鑽進我的耳朵裡,在直接貼在耳膜上震動。我盯著麵前的信紙,有一瞬的恍惚。

我好像看見,墨水源源不斷地從筆尖湧出,徹底染黑了白紙,刹那間手下的信紙化為黑漆漆的棺材,我的手搭在棺沿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但我的內心隻有一片空洞,裡麵什麼也沒有,徒有水流從中汩汩淌出。

真是奇怪,同樣是水,從皮膚間滲出的就是汗水,但當它從兩雙眼睛裡流出來,就被人們賦予了不一樣的意義,意為傷感,名為淚水。

透過朦朧淚眼,我看見小杏歪著頭坐起來,兩手扒在棺材邊上,死不瞑目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兩行血淚從她眼眶裡流出,靜靜劃過她泛著死氣的青灰臉頰,滴滴答答地滴在我手上,浸透我的指甲。

紅紅、紅紅……

耳邊的嗡鳴聲仿佛逐漸清晰,那是小杏的聲音,仿佛有無數個小杏趴在我肩上,湊到耳邊輕輕呢喃。

指尖一顫,我猛然回過神,神經質地盯著握筆的手看了許久,反複確認指甲蓋下麵沒有乾涸的血跡,才定了定神,繼續落筆:

“一邊問,小杏叔叔一邊隨手抽出一支煙,向身旁遞過去,旁邊的人連忙接過,好像答了很長一段話。‘……關係很好,還是一個孤兒?’良久,小杏叔叔才開口,誰也琢磨不出他在想什麼。”

“小杏葬禮之後,小杏叔叔又在村裡待了一個多月。就在他臨走前的一夜,他找到我,說我如果願意認他做父親,從此像親生父親一般陪著他、孝敬他,他就帶我去城裡。”

“我盯著他的眼睛,判斷著這話的真假。仔細看,他的眼睛其實和小杏有幾分像,但是小杏的眼睛更加乾淨,抬頭望向天空時,天空像倒映在水潭裡一樣落入她眼中。”

“那一夜,我輾轉反側,難以抉擇,最終還是答應了。”

紅紅,紅紅……

我眼前再度浮現小杏生前明亮的雙眸,她和往常一樣,聊天時常常無意識地仰頭,望向茫茫蒼穹。天空被樹林細密的枝椏切割成無數塊,一塊塊映在她眼裡。

一片片雪花從陰雲堆積的天空飄落,有幾片落在她眼眶周圍,涼涼的觸感激得她頻繁眨眼。

紅紅,叔叔要帶我去城裡了,他說大城市有插進雲裡的高樓,有很多甜滋滋的巧克力,有穿在身上五顏六色的衣服……

小杏嘀嘀咕咕地說。

我看著她,手裡握著什麼沉甸甸的東西,觸感像玉石,溫度冰冷,但在逐漸被我的體溫捂熱。

可我還是想和你在一起玩,我們拉過勾,說好一直一直在一起的。我不覺得插進雲裡的高樓能多有意思,最多一時新鮮,多看幾天也就膩了。

但是和你在一起就永遠不會膩,你對我好好,會給我講很多很多有意思的小故事。我最喜歡紅紅了。

紅紅,我和叔叔說好了,我們……

小杏一邊說著,一邊含笑著轉過頭,好像是要看向我。

砰!

小杏的聲音戛然而止,她栽倒在地,很久沒有動靜。

這時我才看清,原來我手上握著的,是那尊小杏奶奶常年以香火供奉的觀音像呀,還是小杏貪玩,背著奶奶親手拿出來給我的。

鮮血仿佛還冒著絲絲若有若無的熱氣,順著觀音像蜿蜒的曲線向下流淌,最終彙聚於我的手指間。血液一點點浸潤指甲縫,我恍然感受到近乎熾熱的溫度,燙得我渾身上下止不住發抖。

我的大腦中一片空白,很長一段時間裡,隻能看見天地間一片茫茫大雪,甚至說不出自己姓甚名誰、又為什麼會站在冰天雪地裡。

我隻是像一棵樹,矗立雪中,好似要與樹林融為一體。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終於回過神,做夢一般恍惚地去喚小杏。

沒有回應。

頓了頓,我繼續出神般地蹲下身,哆哆嗦嗦地探了探小杏的鼻息。

沒有。

什麼都沒有。

恍惚之間,我覺得我應該哭的,但兩眼乾澀,半滴眼淚都擠不出來。

小杏死了,一直以來陪著我的小杏死了,從來不會和其他孩子一起嘲笑我野孩子的小杏死了,會在冬夜一邊埋怨、一邊分我一半被子的小杏死了——

我應該哭啊,我為什麼不哭?!

等身體停止顫抖,我簡直冷靜得超乎我自己的想象。

不能讓人發現是我殺了小杏。

或許是敲擊部位巧合,四周並沒有多少噴濺而出的血跡,隻有零星幾滴血點濺到雪地上,不難清理;而如今風雪愈發猛烈,越來越密集的雪花鋪就一層層白毯,周圍的腳印也很快會被大雪掩蓋。

唯獨沾血的觀音像,和小杏腦後撞擊的痕跡都太明顯了,我不得不開始思考如何“處理”小杏。

我從小輾轉於村裡各戶人家,清楚地明白村裡人都最忌憚什麼。

我在雪地裡站了很久之後,邁開僵硬的雙腿,從樹林裡折了一段結實的樹枝,將一段削尖,當作銳器,就像我和小杏經常做的那樣。

然後,我用樹枝尖對準小杏尚且柔軟的腹部,計劃劃開一道口子。不知為何,我怎麼也無法對準、下手,樹枝在我手裡不斷地顫抖,我煩躁地眨幾下眼,忽然感到有溫熱的液體從中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