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廂龍崽成功交了任務,滿意地往桌子上一坐,龍尾一擺一擺,十分自豪。
忽而,麵前“咚──”地跪下個人。
楚昤嚇了一跳,定睛一看,正是剛幫她打了鐵劍的稷尤。
龍崽疑惑地眨眼,哎呀,差點忘了,稷尤辦好了她的事,是不是該給他賞賜來著……
她轉頭眼巴巴地看著沈停雲,自己啥也沒有哇!
沈停雲卻意外地打量稷尤,銀狼妖這副神情,可不像是為了賞賜來的。
稷尤以頭觸地,一臉肅容地開口:“稷尤前來向王上請辭。”
楚昤鬆了一口氣:“噢,去吧去吧,你要去哪兒啊?”
鏡奚妖君卻在一旁皺眉:“承蒙妖王不吝相救,不思肝腦塗地報恩,隻打了一把凡鐵劍,你就想走?”
現下的枝末小妖,都這般沒規矩了麼?
妖族心性,有恩必償,有仇必報,至情至性才是。
若是平常也就罷了,可如今老妖王已歿,新妖王尚未化形。他服下的龍參,必然是龍宮唯一的一支。如此大恩,怎能輕易棄之?
鏡奚有些生氣了。
她緩緩站起,冷眼盯著跪在地下的人,妖君的威壓全然釋出。
稷尤被鏡奚的強大氣勢所壓,感覺渾身骨頭都在發顫,努力咬牙解釋:“稷尤自知有罪,可稷尤尚有兩個血海仇人,如不能殺之滅魂,我雖生尤死。”
鏡奚頓了一下,收了一半威壓。
此時稷尤背上已是冷汗涔涔,汗水流過肩背上那些交錯的深入骨肉的疤痕,堅定著他複仇的決心。
另一邊,沈停雲慵懶地靠在椅子上,語氣和熙:“說說看,你的仇人。”
稷尤不明所以,但是十分老實地回答:“一是禦獸宗弟子烏崖,他與我簽了血契,我將不惜一切代價殺了他,即使血契也會要我死。”
“哦?”沈狐妖漫不經心地抬起頭,看來這隻傻狼妖,還沒察覺到自己的血契已經解除,他也沒解釋,繼續問道:“那另一個呢?”
稷尤眼眶血紅:“禦獸宗長老烏常乾,他抓了孔雀山的十三隻妖,欲煉化成丹服用。就連我,也是從他那裡逃跑時,撞上那烏崖的。
而烏常乾知道他侄子撿到我之後,親手給他送來了鎖妖珠,困我至今。”
銀狼少年語氣低沉,微微發抖,在高潔的王麵前講自己的經曆,屬實狼狽難堪。
而他的上半句話一出,沈停雲當即猛地一下坐直了身子,鏡奚妖君一雙豎瞳瞪了過來:“你說什麼?!”
稷尤咣咣磕頭:“小的句句是真,請王上明鑒!”
沈停雲臉色冰冷:“之前為什麼不說?”本以為一個烏崖已經是膽大包天,沒想到禦獸宗還抓了其他妖族。
稷尤艱難地開口:“不該為了我這種低賤小妖的事,打擾王上。”
沈停雲十分無語:“所以你準備自己去送死?”
稷尤搖頭:“承蒙王上庇佑,稷尤已變強了!我凝聚出了妖丹,可與仇人一戰!先埋伏殺烏常乾,再與他的侄子同歸於儘!”
沈狐狸被他這一腔孤勇氣得翻白眼:“還想得到埋伏,你還挺有腦子?”
稷尤有些茫然:“……謝大人誇獎。”
沈停雲不再同這耿直傻妖爭論,這種迂腐的妖,是寧願自己死也不敢麻煩龍崽的。
他站起身拍拍楚昤的腦袋:“崽崽,知道發生什麼了嗎?”
楚昤金瞳帶怒:“有妖族被抓了,對嗎?”
“聰明~”沈停雲露出和熙的笑容,滿意地誇自家崽崽:“不愧是我的崽,那你明白你該做什麼了?”
楚昤嚴肅地點頭,小爪子捏成了拳頭:“當然!”
稷尤預感到了什麼,連忙緊張地說:“不不用勞煩妖王殿下,我一人就可以……”
話還沒說完,就被一股無形的妖力按趴在地上,沈停雲笑眯眯地開口:“怎麼,你想阻攔妖王做事?”
稷尤趕緊叩首:“小的不敢!”
楚昤老氣橫秋地拽沈停雲的袖子:“阿爸,你彆嚇他啦!”
“血契的話,你不必擔憂了,烏崖已經死了。你隻需帶我們找到烏常乾的所在便可,既然有妖族受害,楚昤又豈能不管呢?”沈停雲收了壓製稷尤的妖力,正色道。
稷尤……稷尤完全怔住了。
“烏……烏崖死了?”大滴眼淚不受控地從眼眶中滾出來,砸在豪華的地毯上。
他隻知道眼前的大人們救了自己,卻從未想過,在自己還活著的情況下,能聽到烏崖已死的消息。
稷尤想說點什麼,卻一個音節都發不出來,喉頭被酸澀的嗚咽哽住,想哭又想笑。
他依然跪趴在地,卻覺得四肢百骸都在呼喊著暢快。即使雙手死死抓住地上的毯子,仍止不住全身顫栗。
百感交集,不知所措間,一隻骨節分明白皙好看的手伸過來,遞給他一顆雪白瑩潤的丹藥。
稷尤粗暴地擦拭乾淨眼淚,抬頭看見眉眼明豔的狐妖俯身看著自己,輕描淡寫地說:“嗯,我殺的。”
龍崽從桌案上跳下來,將沈停雲手中的固元丹接過,努力往銀發少年掌心裡塞:“這是糖丸,甜的哦~”
稷尤茫然地拿著那粒一看就不是凡品的丹藥,喃喃自語:“可是……血契……我……為何沒死?”
“有前任妖王的龍參護體,你想死,哪那麼容易?”少年狐妖輕笑。
一直默不作聲的鏡奚,聽到這句話後莫名想翻個白眼。
沈停雲不久前帶狼妖闖淩月樓時,分明凶險緊張得不行,現在卻說得如喝水般輕易。
“龍參,那是什麼?”稷尤隻是枝末小妖,傳承記憶有限,從未聽說過龍參這等東西。
這次鏡奚開口了,替他解惑答疑:“聖妖往上,皆有伴生靈物。
鳳族有鳳梧,龍族有龍參,其他聖妖也各有不同的靈寶,幾乎都是逆轉生死的寶貝。
功效之巨你親身體驗過了,因為極其稀有珍貴,被奉為妖界至寶。
沈停雲讓你服下的,就是龍參。”
老實巴交的稷尤驚呆了,他……吃了這麼重要的東西?!
稷尤洶湧的眼淚更加止不住了,幾乎噴出了兩道小瀑布。瘦弱的少年掩麵爆哭,自己何德何能啊嗚嗚……
龍崽被他這樣子嚇得後退兩步,無措地仰頭看沈停雲:他這是怎麼啦,肚子疼嗎?阿爸快給看看呀!
而沈停雲……他早在稷尤的眼淚噴出來那一刻,就已經身形矯健地跳開了。
沈狐狸愛美的心思和沈臨安如出一轍──不及時躲開的話,被這家夥把衣袍蹭臟怎麼辦!
鏡奚無奈地歎一口氣,放出一道妖力隔空將小狼妖攙扶起來:“無事了,起身罷。
你雖然憑借外力化形了,可是妖丹未穩。你手裡的固元丹,能助你快速安穩境界,快快服了回裡麵調息去。”
有了前頭的龍參襯托,沈停雲將固元丹拿出來時,鏡奚內心已經毫無波動:不就是地品丹藥麼,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咱們妖族財大氣粗,喂誰一樣是喂。
可是當她想到,這小狐狸明明手握龍宮寶庫,卻還死皮賴臉地跟自己要法寶,一拿就是數十件,鏡奚還是忍不住拳頭硬了。
稷尤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止住了眼淚,他低頭看自己才修成人形不久的軀體。這具身體遍布傷痕,每一處他都記得,是什麼刑具所致。
全身妖血被迫淌儘是什麼樣的感覺?
那是一種,漸漸虛弱無力,清晰地知道自己要死了的感覺。然而,那人不讓他死。汙血混著契咒,一寸一寸地打進他的妖魂裡。不能違抗,無力違抗。
命令下達之時,如果不遵從,全身血液就讓他每一厘筋脈都感受撕裂劇痛,壓迫著他丟掉尊嚴,服從“主人”。
他無數次在夢裡見過,自己拚儘全力與烏崖玉石俱焚的樣子。
烏崖死了,夢境中到處都是深紅的血,那是他自剖筋脈逼出去的汙血,他乾淨了,性命也走到了儘頭。
現如今,他還什麼都沒做,夢卻實現了。
稷尤重新抬起頭,堅毅的麵容上儘是輕鬆,他謝過鏡奚,而後走到沈停雲身邊,端正叩首:
“感謝大人殺了烏崖賊子,又保我性命,恩同再造。稷尤此後當固守在大人身後,結草銜環!”
漂亮狐妖端坐在寬大的椅子上,眼眸中似有萬千梨花綻開,明麗動人:“小事而已,不足掛齒。待手刃了烏常乾,你再一同感謝也不遲。”
稷尤重重點頭:“是!”
本以為狐妖大人會直接讓他帶路殺向敵營,誰知沈停雲扭頭就衝鏡奚妖君笑得明豔:“妖君啊……有人欺負我族類至此,你一定不會不管的,對吧?”
鏡奚展開羽扇不緊不慢地搖著,讓人看不出她的內心想法。一雙沒有溫度的蛇瞳看著眼前的人:“我若是不管呢?”
稷尤神色緊張,沈停雲卻篤定道:“您不會的。”
少年狐妖的眼神澄澈得如同一麵鏡子,露出堅定和信任的眼神,若是凡人看到這雙眼睛,非得感動得以身相許不可。
鏡奚無奈又好笑地收了羽扇,她確實不會不管,可是就這麼讓沈停雲狐假蛇威,她又覺得十分可氣。
她翻了個白眼,手中扇子戳上沈停雲的腦門。妖王殿下她不敢戳,這小子還不能多戳兩下嗎!
“我出手可以,方才你看中的寶器坊法寶,就隻能選三樣!”鏡奚板著臉道。
總得磨一磨這小子,不能讓他一次就把自己的股份搬空了去!
沈停雲不躲不閃,腦袋結結實實挨了兩扇子。和沈臨安比起來,鏡奚妖君這兩下算很溫柔了。
他揚起明亮的笑容:“晚輩謝過妖君~”
鏡奚妖君妖力比自己強太多,她願意出手,自然是最穩妥的。
反觀自己和楚昤,兩人看似一個妖王一個能禦掌妖界,實則一個是啥也不會的幼崽,另一個也隻是修煉三百年的妖丹期。
現如今的妖界啊,那大小,連他自己都進不去呢!
想到妖界,沈停雲不由分出一絲神識瞅了一眼。
這一瞅,他驚了。
這妖界,怎麼一會兒不見就長大了這麼多?!
明明幾個時辰前,用來裝烏崖的時候,都還不到半個人那麼大,把烏崖擠壓得半死不活。
可現在,那片白色的混沌空間大變模樣,足足多了一立方的大小!
這廂鏡奚還在嘮叨:“這次你就不必去了,禦獸宗離淩荊城可不近,有我在斷不會讓那人逃脫。你好生護著殿下,老實將你那修真大會比完……”
沈停雲卻已經略過她,一把將楚昤提過來:“崽啊,阿爸是不是眼花了,你去看看妖界,它長大了嗎?”
被無視的鏡奚妖君:……想打人。
楚昤聽話地沉入神識查探自己的領地,幾息後睜開水汪汪的大眼睛:“長大啦!現在崽崽和阿爸都能進去啦!哦,還有妖君也能!”
……
四妖站在混沌初開的妖界裡,充沛的妖氣形成了一層薄霧,隨著一呼一吸浸透脾肺,舒爽得令妖喟歎。
鏡奚是親眼看見金龍曆劫,指天為證,重辟妖界的。
可是當她真正站在這裡時,指尖依然忍不住微微顫抖。即使這一方天地隻有一立方大,但依然是妖族的故土。
稷尤已經是第二次進來了,雖然上一次有些意識不清,但不妨礙他對這片土地有莫名的親切。
此刻,他直接變回了原形,在這小小的一方天地裡快活地繞圈。
沈停雲站在妖界之中,怎麼看也看不出它突然暴漲的原因,乾脆開始四麵走動,手指摸索著在界壁上敲敲打打。
透明的界壁豎在前方,連神識都不可穿透,眼睛想要透過界壁往外看,隻能看到滾滾灰霧。沈停雲走了一圈,在最後一個方位時,突然手上摸了個空。
嗯?
這裡……沒有界壁?!沈停雲試探著向外麵的灰色濃霧邁出步子。
幾乎是電光火石的一瞬間,沈停雲渾身汗毛豎起,內心似乎有一個預警般的聲音在顫抖尖嘯──【彆去,會死!!!】
隻短短一秒,沈停雲背後已被冷汗完全浸濕,那種毛骨悚然的感覺仿佛刻在了心底,驚懼餘威不散。
他軟著腿連退兩步,遠離了這一處邊緣。
龍崽在前方衝他揮爪:“阿爸,你怎麼了?”
沈停雲頓了一下,才揚起和平時彆無二致的淺笑:“沒什麼,我們出去吧。”
他狀作不經意間回頭看了一眼那處界限,或許可以回去查一查龍宮的資料,弄明白剛才那是什麼……
“這麼快就要離開了嗎?”銀狼妖戀戀不舍地停下腳步,慣性用爪子刨了兩下土。
清脆地一聲“鐺──”響起,把他嚇了一跳,往後躍了一截變為人形。稷尤開始忐忑,自己不會闖禍了吧?爪子刨壞了妖界的土?
沈停雲“咦”了一聲走過來,從方才稷尤不小心刨開的地方,撿起一個寶藍色鈴鐺。
鈴鐺上滿是塵土,已經沒有了靈力,光澤黯淡,卻仍能依稀辨出,這是一個法寶。
“看來你運氣不錯,尋到寶貝了。”沈停雲揚手將鈴鐺丟還給稷尤。
稷尤受寵若驚,又有些不敢收,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麵前的地上。
鏡奚也看過來:“有修士猜測過,妖界當年處於誅魔戰場正中,必定遺落下不少法寶。
現在看來確實如此,隻從這方寸之地都能挖出東西來,等到妖界完整之日,法器法寶必能堆出一座山。”
她的雙瞳流露出悵然的神情,這些法寶,都曾是修士亦或妖族的性命。
稷尤最終還是收下了鈴鐺,不止是因為鏡奚和沈停雲告訴他可以拿,更是因為龍崽的揮爪批準:“沒關係,給你啦!你好好修煉,日後保護阿爸,然後阿爸保護崽崽~”
稷尤眼睛亮亮,重重點頭:“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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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後,眾人退出妖界,重新出現在八角塔中。
“今夜先歇憩吧,明日裡我帶著稷尤前往禦獸宗,你回修真院繼續比道。”
鏡奚墨袖一甩,琉璃八角塔就旋轉分層,露出十數間華美精致的房屋,任楚昤和沈停雲挑選。
“崽崽也可以自己住一間嗎?”龍崽興致勃勃地問。
“當然是可以的,殿下。”鏡奚笑得如同凡間慈母。
龍崽一聽,立刻眼睛亮亮地衝進了一間七彩琉璃鑲嵌的屋子,龍龍最喜歡的漂亮石頭們,我來啦──
被丟下的沈停雲微微搖頭,和鏡奚道彆後,也徑直選了一間房屋走進去。而稷尤,被鏡奚丟回了他療傷的那間房。
夜色微沉,皎潔的月光似薄紗一般穿透淩月樓的荷潭,折射在沈停雲住處的窗口,屋子裡清澈澄亮,流光綿延。
沈停雲伏在案頭,繼續給沈臨安寫信。
昨日的青鳥傳書已經到了鮫人妖君手裡,令沈停雲意外地是,沈老頭對楚昤拜入昆侖劍宗的事,竟沒什麼反應。
老頭的回信同他的人一樣囉嗦,要沈停雲照顧好妖王,妖王一日三餐吃了什麼都要告訴自己,妖王看上什麼都不許吝嗇,必須買給她……雲雲。
許是信件太長,沈停雲接到沈臨安的青鳥傳書時,那隻靈力幻化的鳥兒累得直掉毛……當場飲了一杯靈茶才走。
沈停雲忽略沈臨安的大堆要求,簡明扼要地記錄了今日之事,在窗邊將青鳥放飛。
做完這一切,他伸著懶腰爬上了榻,準備就著這湖底陣法凝聚的月華美美睡上一覺。
妖族與人族不同的地方就在於,妖隻要曬著月華,坐臥眠食中皆可修煉,不必像修士們一樣夜夜硬邦邦地打坐。
忽而,一道淺粉色的光華閃過。
沈停雲莫名感覺腳踝處有什麼東西收緊了。
他不可置信地低頭看向腳腕──昨夜捆住自己和燕霄的那根粉色繩索,居然又出現了。
繩子此刻繃得非常緊,拉扯得纖細了許多,緊緊箍住少年的腳腕,不多時便勒出了一圈紅痕。
沈停雲無語凝噎,這恩愛小道具,居然是每十二時辰出現一次的!
難怪昨夜才念了三句情書,幻陣繩鏈就整個隱去了,好家夥,原來在這兒等著他呢!
看這根繩子的緊致程度就能知曉,燕霄現在離自己一定十分之遠。若非沈停雲日常有妖氣護體,這繩索出現的瞬間就能割破他的肌膚。
沈停雲“嘖嘖”兩聲,這【恩愛小道具】看似儘是濃情蜜語,一不留神卻也能奪命。
想到這兒,少年不由撇嘴:燕霄不是說自己去合歡宗了嗎?一整天了搞不定一個小道具?!
嗬,沒用的男人。
粉紅的繩索幾乎成了絲線,一端箍在少年狐妖白皙的腳腕上,另一端穿入月色,消失了一般隱去蹤跡。想來製作者也想到了異地的可能,精心處理過這個幻陣。
沈停雲坐起身,漂亮靈活的食指一勾,將這條絲線拎起,麵無表情地念了一句“夜夜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下一瞬,腳踝處緊繃的勒感減緩,繩索緩緩消失在空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