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我叫紫依,是冉公主最依賴的心腹,被很多人巴結著,成為討好公主討好皇帝最快的途徑。但六年前並不是這樣的,沒有這樣“顯赫”的地位,沒有滿腹的才學,沒有光鮮亮麗的裝扮,甚至,沒有一個名字。
那時候,我是慕家彆院裡最下等的粗使丫頭。
彆院裡不常有人來,第一次見到慕子元,我已經在那裡呆了大半年的時間,那時候他也沒成親,還隻是一個天性灑脫個性溫柔的普通貴族青年,他陪伴家人來這裡消暑,因為有其他事,隻住了一個月就離開了,我就是在那一個月的時間裡偷偷愛上他的。
說來也可笑,那年我才十歲,十歲的孩子會懂得什麼是愛嗎?但我確實是在那一年將他刻在心裡,每次一想到就怦然心動,每天能看他幾眼是我一天最大的期盼,能看到他一個笑容,這一天不管受多少責罵,乾多少透支我體力的重活我都是開心的。
儘管,我們之間連一句言語的交流眼神的交彙都沒有過。他甚至不認識我,但不妨礙我無可救藥地愛上他。
但這種開心並沒有維持多久,第二年他再來的時候身邊多了一個人,大家恭恭敬敬地向她請安,稱呼她為少奶奶。那時候我跟著大家的身後向她行禮,接受她的賞賜,當在她麵前彎下身,接受賞賜並且滿臉堆笑的時候,我清楚地聽到心碎裂的聲音。
她是主母,而我隻是一個下等奴才,嘴拙舌到連站在她麵前的資格都沒有。雲泥之彆,我們之間的界限那麼清晰,如鴻溝,我永遠都無法超越。
是啊,不管他的目光裡有多少溫暖和善意,但醜陋的,一無所有到隻剩下一個軀殼的卑賤之人,他還是不會愛上的。真正配得上他的,真正能讓他愛上的,隻有她那樣的人。
那個美麗高貴、優雅溫柔,如青花瓷般乾淨的女子。
那個時候我自慚形穢,感覺全世界都在嘲笑隻有我一人知道的愛慕,連遠遠地看著他們經過的勇氣都沒有了。每日低頭拚命乾活,把所有的悲傷和絕望都藏在心裡。
那一年就那麼過去了。如果以後的每一年都這樣過去,說不定我會在漫長的絕望中逐漸放棄了對慕子元的愛戀,我們之間的距離也越來越遠,永遠都沒有交彙的那一天。
但一件憑空殺出的白鶴仙草裙將兩個不在一個世界的人牽連在一起,讓所有人始料未及。
那時候我並不知道貴色和賤色之分,也並不知道白鶴仙草裙的典故,隻知道自從進入春天之後他們夫妻二人便來的頻繁,也不知道是什麼緣故,有好幾次都將下人給遣散了,偌大的彆院隻有他們夫妻二人獨處。
那一日他們又來了,但沒有人告訴我要避開,我乾完活往回走的時候正好看見了他們。荷花中的小船上,美麗的少夫人身著綠色的裙子托腮而坐,岸上的慕子元正專心做花作畫,畫中人正視他的妻子。
先看到我的青檸輕呼一聲變了臉色,慕子元回頭也一眼看到了我,目光也是一沉。我不知道做錯了什麼,拔腿便跑,慕子元三兩步就追上,不由分說將我拉回到了池塘邊。彼時青檸也上岸,不安地看著我和慕子元。
慕子元一改之前的溫柔,厲聲責問我怎麼會出現在這裡。我從小到大被欺淩慣了,不管遇到什麼都不會哭,但麵前站著的是慕子元,那個對誰都溫和,被我偷偷喜歡過兩年的人。在喜歡的人麵前受到這樣的責難,我的脆弱和委屈一下子就冒出來,眼淚吧嗒吧嗒掉下來。
“彆嚇著孩子。”青檸倒是仁慈,見我哭了立刻就心軟了,我的眼淚更洶湧了,更加受傷。可是問題擺在那裡不能不解決,我一邊抽噎著一邊把前因後果都說出來。
我是被指派到這附近來乾活的,沒有人告訴我要回避,而且,我是被排擠的。
慕子元的臉色總算好看一點,他先是嚴厲地命令我不許我把今天看到的說出去,尤其是那條裙子,等我答應下來以後又和顏悅色地吩咐我查看一下附近是否還有人,並且給了賞賜。
他們或許覺得一個十二歲的女孩子不會有成人的心思,尤其我看起來還那麼粗鄙,眉目間都是一團濁氣,腦子很不靈光的樣子,所以特許我留下來伺候。從那之後我成為了唯一一個可以看到他們夫妻鶼鰈情深,看到那條貴賤顛倒的綠色裙子出現在少夫人身上的人了。
其實,我隻是負責四處巡視,防止有第二個我再闖進來而已。但這樣的距離已經滿足我看到他的願望,也更清楚地認識到我與那個女人永遠都無法消弭的差距。
19
路過荷花池的時候我遇見了落單的青檸,她一身衣裙純白如雪,漆黑的長發如未婚的女兒一樣散著,一直垂過腰,溫和的陽光落在她身上,描繪出她精致的五官,從額頭、到眼睛、到鼻子、到嘴巴、到下巴……到全身。每一處都美得無與倫比,仿佛精美的玉雕。
而她,還絲毫不知道自己散發出怎樣的美,仍舊低著頭摸著手腕上新得的血玉手鐲,神情寧靜。
氣質美如蘭,才華阜比仙。也就是這個樣子了。
看著被上天寵愛到如此地步的女子,我忽然生出了極強的嫉妒之心,這種嫉妒心轉化為邪惡,如海嘯向我湧來,那一瞬間我竟然有了想把她推下荷花池的念頭!
好礙眼啊。礙眼到讓人希望她消失。如果她消失就好了。
那麼強烈的惡毒衝擊著我的心,我失去理智,一步一步走向背對著我還毫不知情的人,一步、兩步、三步,越來越近,每走一步我的心條得便越快,等第三步落地心跳已經入擂鼓一樣了。心慌,還有其它什麼撞擊著我的心,心裡麵有兩個聲音不斷交戰著,撕扯著接下來對我行動的控製權。
我忽然停下腳步,一閃身躲到了一簇花後麵,青檸恰在此時聽到了腳步聲,欣喜地叫著丈夫的名字,回頭。偌大的院子裡風聲水聲鳥叫聲,沒有她等的人。她失望,回頭繼續看臨近凋零的荷花。
我出了一聲冷汗,狠狠閉目,放棄了愚蠢的念頭。
瘋了,真是瘋了。殺她又如何?慕子元不會是我的,她死了也不會。擋在我麵前的不是她,是這個世界。
我放棄了殺人的衝動,忽然間無力,好像支撐我的力量從身體消失,一下子就變得更加頹廢,也更加絕望。生活,完全沒有了目標。這樣的我如此醜陋如此貧瘠,連我自己都厭惡自己,更何況是彆人。
我從花間看差一點死在我手上的女子,她對剛才的危險毫無察覺,正俯身解拴住小船的繩子,我離開花叢往外走 ,在她發現之前,我得消失之前才行,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如果讓她知道曾有這樣的惡毒籠罩著她……我很難想象那個女子花容失色的樣子。
閉上眼睛決然地地往外走,我攔住了成為魔鬼的機會,同時我也清楚地明白未來的我還會延續一無所有的命運,繼續腐爛下去,腥臭到麻木。
身後撲通一聲響,有重物落水,我還沒來得及回頭一聲呼救就傳入耳中。我驚懼回頭,看見水麵上一雙撲騰的手,剛才的醜惡瞬間拋到九霄雲外,我想也不想,下意識地朝池塘邊跑去。
“少夫人!”我喊她,完全亂了手腳。
她在池塘中央,我這邊根本就過不去,而她在慌亂掙紮時又偏離了小船,找不到一個可以抓住的支點,不會水的女子現在隻剩下徒勞無力的撲騰,想給身體掙紮出更多的浮力,好支撐得更久。
“救命!”她浮上來的時候拚命求救,喊慕子元,喊我,我沒有名字,她喊的是丫頭,丫頭,救命啊,救我。
我這才想起慕子元,急忙轉身往外跑。
“少爺,少爺——”我拔高了聲音呼喊著不在院子裡的人,因為太過著急太過用力,聲音已經走了調,尖銳刺耳,甚至令人毛骨悚然。
一個生命在我的腳下在我的聲音裡,我怎能不驚心,怎能不竭儘全力?那時候,充斥著我腦海的滿滿的都是救她,一點雜亂都沒有。
經過第一個院門,因為心急亂了步伐,腳下一個踉蹌搶到甬道上,膝蓋尖銳的疼。
“又這樣冒冒失失的的。”慕子元忽然出現,笑意吟吟地地走向我,我猛然抬起頭,激動地想起身撲向他,膝蓋一疼又重重跌倒,血終於滲出傷口。慕子元加快腳步到我跟前,將手伸到了我麵前。
“少爺。”我一把抓住他的手,急迫地想把裡麵的危機告訴他。
“怎麼了?”慕子元也你感覺到了不尋常。我忽然間住口,腦子裡麵的焦慮如同被腐蝕般,刷的一聲就消於無痕。而剛才被打回去的邪惡卻忽地冒出來,瞬間占據了我的心,我的腦海,我的全身。看著慕子元俊秀的臉,我的思緒越來越冷。
“怎麼了?”他又問一遍。
我在慕子元麵前總是慌慌張張,看著像是毛毛躁躁的個性,但他不知道,我隻有麵對他的時候才會如此,因為心慌意亂,因為他主宰著我全部的情緒,我沒辦法理智如常。
我這樣,他隻是以為我又闖了一個禍,一個在他看來不大的禍而已。
“沒、沒什麼。”我收斂了之前的情緒,臉色慢慢蒼白,慕子元扶我起來,看我不安的表情,認定了自己的猜測。他假裝了一下生氣的表情,囑咐了我幾句,又笑了——他今天心情格外滴好。在外麵定製的玉器都弄好了,他剛才就是取它們的。
“少夫人呢?”他想起妻子的動向。
我的心好像長了眼睛,往後一沉指向身後的荷花園,手卻不聽話,顫顫巍巍地抬起,指向了開滿薔薇花的方向。他看向那裡,腦海裡不知浮現了怎樣美好的花苗,又露出了幸福的表情。他抬腿走向那邊,大步流星。
一步一步,遠離了妻子的方向,也錯過了救援最後的機會。我看著他越來越遠的的背影,心中的世界轟然坍塌。
20
我從慕家的彆院裡逃出來,混在一群流民中四處漂泊,後來逃難到了一位親王的封地,被抓過去當奴隸,好幾次差點死於饑餓 和病痛之手,大難不死後因為還算機靈會看臉色被挑上去做事,伺候歌姬舞姬的日常生活。再後來又遇上了隨父王母後出巡的小公主,因為討得她的歡心被領回宮。
那一年我十三歲。
21
大明池畔的第一次見麵他就認出了我,儘管這麼多年脫胎換骨的蛻變,連我都認不出自己了,但慕子元還是一眼就認定,並且展開了複仇計劃。
他迎娶了公主,靠近了我,挑撥我們之間的關係,奪走了我最後一塊保護傘。我走投無路,自然而然跪倒在他麵前。
他站在我麵前,俯視著潰敗如爛泥的我。
壓抑了多年的悔恨終於傾瀉而出,吞噬了我的身心,我跪倒在他麵前,失聲痛哭。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對於犯下的罪孽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眼淚洶湧著,隻能拚命地重複著那三個字。
對不起,我知道錯了,我後悔了,恨死自己了……
少奶奶,少奶奶……
她的音容笑貌又浮現在麵前,一舉一動那麼鮮活,好像觸手可及,那是一個女子走了二十年後彙聚的形態。不管是美麗也好,醜陋也好,高貴也好,卑賤也好,那都是她的,是她自己走出來的,沒有人可以取代。
我有什麼權利去毀掉她,有什麼權利?
流暢的生命線斷了,不管後來這世界再湧上來多少美麗,都不是她了,都再也與她無關了。
那份獨一無二的生命,我親手掐斷了它。
陸紫依,你是魔鬼,隻有魔鬼才會這麼喪心病狂。
遲到五年的懺悔,我終於看清楚了自己的罪行。
我殺了一個人,毀了一個世界。
懲罰我吧。
22
慕子元沒有殺我,他說我不配。
我的命太廉價了,不足以還青檸的命。
“你走,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他看我一眼都嫌多餘,閉著眼睛無力地說。我抬起頭看他,他卻彆過了臉。
妻子剛過世的時候他曾經像發了瘋的野獸一樣,遍布全國都撒下了網,發誓要找到我。但五年之後我終於出現在他麵前,跪倒在地向他懺悔,他卻平靜地仿若心如死灰,沒有一滴眼淚,沒有一句咒罵,甚至沒有追問我當年那麼做的理由。
他,一直到現在都不知道我那份隱藏在卑微的心裡麵的愛慕。
一切都不重要了,當我在殘留著青檸亡靈的地方聲淚俱下懺悔的時候,一切已經不重要了。他無力地揮揮手,對這個世界充滿厭倦。
他丟下我轉身離開,一步一步,緩慢而蹣跚,仿佛遲暮的老人。
“好好的池塘填它乾什麼?”
“填上了好種荷花啊,除了薔薇你不是最喜歡荷花嗎?那邊有了薔薇園,這邊再種一池塘的荷花才完美。”
“哎呀,彆鬨了,讓人家知道該笑話了,這又不是我一人的池塘,都填上種荷花了,可讓她們怎麼劃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