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後走過去,一眼就看到了詔書的內容——是她最不願見到的最壞結果。
“你到底想乾什麼?”她緊緊抓住他的手臂,也沒有比劃手語,隻是死死盯著他。
晉揚輕蔑一笑,抬起頭,”是誰殺的她?”
他的語氣陡然便是一轉,問出了新婚之夜他提過的那個問題,也是這一場婚姻開始的地方。阿萱如同被雷劈住,混亂的思維裂開一條縫,有新的畫麵湧進來瞬間就將剛才吞沒,快到她來不及隱藏。
“讓開!讓開!”在紫姬公主的步步緊逼下月奴已接近崩潰,挾持著最後的人質試圖往外衝,驚懼之下手一直在抖,必須狠命地壓在阿萱的肩膀上才不至於掉落下去。阿萱在她的控製之內,肌膚時刻感受著到上下不安的顫抖,鮮紅的血液從一開始的滲出到後來越來越多的流出,一道一道傷口交錯。
她閉上眼睛,做好了離開這世界的準備。
身後有異動,有強勁的風彙聚一點射向她所在的地方,對這方麵沒有研究沒有造詣的阿萱當然沒有覺察到。她隻是在月奴的身體猛然向前一傾,並且將她的身體撞得向前一個趔趄幾乎站不穩時才意識到有什麼意外發生了。
她起初還以為是月奴慌亂導致踩到了什麼腳下不穩,但跌倒前下意識地睜開眼睛看了一眼,意外地捕捉到了母後和紫姬震驚的表情-——不是在看月奴,不是在看她,看的是她們身後更遠的地方。
橫在她脖子前麵的刀終於不再顫抖,而是緊緊用力之後不甘心地掉落,在那之前已經有溫熱的液體噴到她的肩膀上,滲透過奴隸灰色的衣衫慢慢爬到了她視線可及的地方。
阿萱努力回頭,看到了肩膀處的那一抹紅以及月奴同樣震驚不甘心的表情。阿萱腳步動了一下,回手試探著推過去,月奴沉沉地向後仰,轟然倒下。
身後的一切便清楚地出現在視線裡,她看到了一個還保持著拉弓的姿勢,眼睛裡浸滿著殺氣的男人。
“父、父王!”她聽到自己心裡錯愕的聲音。
“你以為你是誰。敢傷害我的女兒,天我都敢反!”
月奴的身體還在抽搐,背部的鮮血帶著她的生命快速從身體裡流出,她不甘心地瞪著在場的每一個人,不接受自己多年的努力在這一刻結束。黛國君王走過來,看著嘴角還流淌著血液的女子,冷酷地說出了上麵的話。
月奴原本已經渙散的目光便彙聚過來,隻瞪著他一人。那麼狠,那麼恨。
父王……
阿萱的記憶定格在這一刻,再也沒辦法走下去。
“是誰?”阿萱的目光陡然偏移開來,沉默了好一會不說話,似乎在回憶著什麼,晉揚用力搖晃著她的肩膀大聲問出來。
阿萱如夢初醒滿臉驚恐,正熱鬨商議的大臣們也被驚動,不約而同投過來目光,君王不理會,隻狠狠掐著阿萱的肩膀,差點把她的骨頭捏碎。
阿萱從驚懼中回過神來,平靜:”是我。”
她指指自己,又做出了那個動作。成親將近一年,儘管君王沒有刻意去學與王後交流的方式,但那個動作他還是熟悉的,刻個銘心。
“是我……用弩……從背後射殺了她。”
她的答案和新婚之夜的一樣,甚至比起新婚之夜的慌亂,此刻更加平靜也更加堅決,仿佛上刑場的戰士,那樣的慷慨赴死,為了某種正義付出一切的信仰。
君王失望,也終於放棄了什麼,緊緊抓住她肩膀的手用力向前一推,阿萱身體失衡重重跌倒,驚了所有人,阿萱不顧疼痛扭頭看了過去,正好看到君王拿起沾了朱砂的玉璽重重落在詔書之上。
咚的一聲巨響,阿萱的世界都跟著沉落了。
38常作去年花
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華。
寒梅最堪恨,常作去年花。
地牢裡,阿萱已經忘記了時間。滴滴答答一刻也未停止過的水漏聲也沒幫她記住什麼,每日喝了摻著藥的水後便沉睡過去,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醒過來,醒過來後便分不清時間了。
地牢裡沒有天光,甚至沒有燭光。一日日這樣過著,除了沉睡就是呆坐,有好長一段時間她甚至以為自己已經成為了一具乾屍,周圍生了綠色的苔蘚,有蟲子悠閒爬過。
空氣中靜得連風聲都聽不到,窒息間她以為自己回到了那一年,回到了那個地方。放棄,就在看不到天日的黑暗中產生了。再也不會有人來救她,她也再也沒了活下去的毅力。
忽然間就想到了那首詩。
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華。
寒梅最堪恨,常作去年花。
她這一生就用這首詩概括了嗎?
記得小時候第一次讀到這首詩,不明白意思,特地去問父王。然而父王隻給了他四個字:早秀先凋。
除此之外便再也不肯多說。
她不解,拿著父王的解釋去找母後,又得到了母後的另一番歎惋:梅花先春而開,到百花盛開時,卻早花凋香儘。春天注定不屬於它,姹紫嫣紅的春天裡也永遠都不會有它的身影——有一種被春天拋棄的痛和恨。
十歲的小女孩還不能明白這樣的解釋到底悲在哪裡,但見母後確實在歎氣,便乖巧地收斂神色再也不過問什麼。其實那個時候她心裡有其它的想法,如春天裡的新芽,有她自己的意識、激動和好奇。
梅花在百花肅殺之後冒著嚴寒盛開,這不正是它的可貴之處嗎?不也正因為這種不肯向惡勢力低頭的桀驁不馴才讓它更多地被文人墨客敬佩嗎?如此,還有什麼好悲傷的。
而且,能綻放於寒冬說明它有能征服嚴寒的能力,就像水於蓮花,黑夜與曇花一樣。她是上天給與它們的特質,該高興才對。
那年她十歲,為自己有了與大人不同而獨立完整的想法而興奮,又小心翼翼的,生怕自己會成為叛逆。
那個時候她還隻是個孩子,單純到沒有辦法用更複雜的思維來全麵思考這個世界。不知道就算是同樣一種梅花在同一片天空下,也能開出不一樣的命運。
“你當了二十年的福星公主,也該到了轉命的時候了……姐姐,欠彆人的是要還的……”
六年前的那個夜晚,比起刀刻在身上的傷口,這句話的打擊才是滅頂的。她不相信,才二十歲的人自是不甘心的,堅持下來也是因為這個。她不相信她活著的以後隻剩下悲劇。
但是五年的堅持,她用幾個月就看到了結局。
“人一生的幸運是有限的,福星公主。你前二十年把這一輩子的幸運都用光了,所以未來你就隻剩下厄運——彆那麼想不開,上天是公平的……”
一年前,晉揚也說過同樣的話。這時候她已經相信了月奴的話,知道她這一生的好運都已經被前二十年耗儘,之後活著的每一天都是償還之前所得到的。隻是,仍舊不甘心。她究竟得到過什麼?哪一些才是她真正向上天要的。
聽到晉揚的話後她如醍醐灌頂,所有的彆扭都理順了。
原來,她之前得到的所有隻是為了讓人嫉恨,等到她失去的時候也是那些曾經一無所有的人開始得到的時候。她們隻是拿回了原本就該屬於她們,隻是被姐姐先一步拿到了的東西而已。
隻是,那時候她們還有對象還有理由去怨恨去奪取,但是現在的她,連該憎恨誰都不知道,一點力氣都沒有。
生生代代流轉不息,沒有人的生命裡隻有順利。隻是她,在懵懂無知的時候把所有幸運都享受儘了,等到終於知道人事,有自己想要的東西時,幸運已經不再屬於她。
早秀先凋,早秀先凋……
“父王,那時候你為什麼不告訴我這四個字中蘊含的殘酷,你為什麼不告訴我這樣的殘酷是為我準備的。
還是,你們自己也沒有參悟到。
盛極則衰,你們,終究是太愛我了。”
她不是梅花,卻開在了梅花的季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