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通判自然知道幾句嘴皮子便宜算不得什麼,他給下屬使了個眼色,很快便有衣著光鮮的婢子前來開路。
吳通判笑道:“下官鬥膽,為沈提刑設了同僚間的會宴,咱們邊吃邊聊,在這兒吹風多傷身。”
他盛情相邀,沈寒山也不好推辭,當即欣然前往。
衢州天冷,宅院裡大多設有燒火牆可供取暖。
會宴來的官吏眾多,花廳擺不下宴席,於是全堆在了露天的院外。也不知是誰的巧思,用一方數十米長的氈毯鋪陳了青石地,廊廡上還設了炭盆,一同煨炭烤火,溫暖如春。
氈毯上擺了十多張方案,青瓷裡擺滿了溫棚培植的脆爽胡瓜,可見今日會宴是下了血本,以此來“賄賂”蘇芷與沈寒山,指望能同他們兩人交好。
沈寒山官位最高,自然是坐主座,而蘇芷既是客,品階又和吳通判不相上下,便也落座至沈寒山一側了。
吳通判看了一眼蘇芷腰上彎刀,有意讓她卸械吃喝,不必大動乾戈。
他道:“來人,還不幫蘇司使安置彎刀?怎麼伺候人的?一個個眼力見兒都沒有!”
吳通判一嚷開,便有婢女小心翼翼靠近蘇芷,奉上雙手:“蘇司使請將彎刀解下,由奴妥善保管。”
蘇芷睥了吳通判一眼,半點麵子都不給,道:“本司使有官家諭旨,可禦帶彎刀入內。不知府上哪處比皇城金貴,這刀宮中都佩得,你府上卻容不得了?”
這話壓得太厲害了,誰都沒想到,這個一身騎裝的小娘子竟是個刺頭,連吳通判的麵子都不給。
偏偏沈寒山沒有開口說和的意思,反倒是輕啜茶盞子,坐山觀虎鬥。
方才看走眼了,這兩人都不是善茬啊。
吳通判心裡驀然一驚,牙都要咬碎了,卻隻能強行笑了聲:“哈哈,蘇司使言重了,本官不過是怕你佩刀不適,不方便多進飯食罷了。”
“嗯,有勞吳通判費心了。”蘇芷本就是內廷的人,不論任何立場都不必同這些官員打交道,官家也樂得她“六親不認”。
因這一出計較,會宴的場麵頓時冷了下來。
沈寒山看蘇芷出完了氣兒,總算想起自己的存在了。
他抬手,對一側奏樂的婢女,道:“接著彈奏吧。”
許是有官吏想為臉色難看的吳通判解圍,席間忽然有人高聲笑了句:“葉主簿,瞧你這沒見過世麵的模樣。不過是一碟梅花餅,還要小偷小摸藏入荷包中順走!”
此言一出,眾人的目光一下子落在那位葉主簿身上,他們哄笑一堂,好似把葉主簿當成添彩頭的樂事。
唯有葉主簿緊攥著荷包,急得麵紅耳赤。
他窘迫地賠笑,起身,同主座上的蘇芷和沈寒山賠禮道歉:“下官隻是覺得梅花餅酥脆爽口,想帶些回去給家中小娘子用……此舉太小家子氣,教諸君見笑了,實在對不住。”
在場的所有人官階都比葉主簿高,他是一夥人裡最官卑職小的。故而,欺辱他,全無負擔,他就如同一隻螻蟻一般任人拿捏、輕賤。
然而,在蘇芷眼中,葉主簿不過是個想給膝下孩子帶一口新奇吃食的老父親,明明是闔家慈愛的美好景致,偏生有人不識趣,把這事兒單獨拎出來調侃。
若是她的父親給她帶官宴上的小食,她不知該有多歡喜呢!
蘇芷冷笑一聲,很明顯是看不上這樣的行事做派。
沈寒山一門心思想討好蘇芷,自然要以她馬首是瞻。
於是,他笑麵虎似的道:“諸君置辦的這場僚友會食宴,珍饈美酒無數。許多菜品,就連本官在京中都不曾吃過,可見州縣地大物博,物阜民豐。”
頂上兩位,一個是朝中新貴大員,一個是天子手下私兵將領,誰敢開罪?
於是,大家隻當這是“誇讚”,一昧賠笑:“哪裡哪裡,沈提刑謬讚了。”
沈寒山不接這話,又抿了一口酒,笑眯眯地道:“隻是本官沒記錯的話,兩年前,雪絮縣的周縣令才剛剛向官家討要治澇的賑災銀,沛縣的白縣令亦因當地天災收成之由上折子懇求官家減低地方稅賦……都是大苦大難的出身,這才幾個年頭過去,竟治理得風調雨順。諸君才是勞苦功高的那位,來,本官敬諸君一杯!大慶有爾等為民為國的忠良官人,實在是國之幸事,官家知曉,也該開懷了。”
沈寒山假模假式起身敬酒,底下的官員麵上笑哈哈,心裡頭早罵透了假惺惺的沈寒山。
被他這樣一說,往後誰還敢舍下顏麵去和官家討錢呢?隻要他們剛開口,今日盛宴的事便會被挑出來說道。
屆時官家一道聖旨下來深挖,豈不是各個賠了夫人又折兵?
不愧是都城來的參朝官啊,這顛倒黑白的功力,沒在官場裡淫浸個數十載,哪能練得這樣爐火純青?
思及至此,眾人又不由把怒火發泄到那位挑葉主簿事兒的官吏身上——要你多嘴?!就你機靈?!事這麼少,把縣門口大糞挑了不行?!非要管葉主簿的家事?!這下可好了吧!都有戲瞧了!
唯有吳通判看出了點門道——這兩人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看似生疏,實則關係匪淺!
這回,他算是遇到難纏的主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