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鬱個子很高,低頭看我的時候投下一片陰影,遮住了我的臉。
滿地的落葉在他靠近的步伐下吱呀作響,帶著風一般的張揚。
我不知道該開口說什麼,隻是看著他的眼睛。邢鬱問道:“好久不見,你在這做什麼?”
我舉起手裡的書道:“散步,看書。”
邢鬱的頭又低了一點,視線幾乎與我齊平,我甚至能感受到他溫熱的鼻息。
“那正好,我給你看個驚喜吧。”
我勉強笑了笑,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邢鬱側開身,以便我的目光可以看見他身後的場景。
那是一隻橘貓,可能才幾個月大,躲在樹叢裡嗷嗷叫,我想它是餓了。
我看見邢鬱蹲了下來,很輕地摸著它的毛,我甚至懷疑他根本都沒觸碰到貓的身體,因為他的力道太輕了,像羽毛。
這個場景挺奇特的,邢鬱站起來快一米九的個子,蹲在一隻小奶貓身邊,看起來卻十分嬌小。
我對動物沒有很大興趣,但也蹲了下來看著它在邢鬱的撫摸下漸漸眯起眼睛,舒服地蹬著腿。
突然我的頭上傳來力道,邢鬱用手拍拍我的腦袋,對我說道:“我養不了它,你呢?”
我搖搖頭。
邢鬱歎口氣,說道:“那把它送到門衛吧,總不能一直放在學校裡不管。”
我點點頭,看著邢鬱小心翼翼抱起貓,像怕碰壞了一塊珍玉。我第一次看見誰這麼溫柔地抱一隻貓,那天陽光正好斜斜地打在邢鬱的側臉上,照出了他的棱角分明,和一點點讓我感到異樣的帥氣。
我繞過滿地的落葉,儘量不發出一點聲響地跟在邢鬱身後,他卻突然回過頭,打量著我,問道:“你喜歡落葉嗎?”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我蹲下身撿起一片落葉攤在手心,仔細看了看,我想也許吧,從簇擁著的族類裡孤孤單單地飄落,它似乎和我一樣在路過人間。
我最終還是沒回答喜歡不喜歡落葉的問題,就好像在回答喜不喜歡我自己一樣。
邢鬱沒再多問,帶著我把貓送到了門衛處,我們就道了彆。
當我在文藝彙演上彈完鋼琴下場時,全場掌聲雷鳴,我隻覺得有些刺耳,這樣的喧囂打亂了剛才空靈的琴音,我越發煩惱。
我想快點離開會場,躲開那些聚焦在我身上的目光,遮住一雙雙眼睛裡包含著的情感,好讓我得以喘息。
然而我在場外被人堵住了。
邢鬱拿著一本畫冊遞給我,我呆呆地伸手去接。
有些莫名其妙,我抬頭看著他,沒說話,靜靜等著他的解釋。
邢鬱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腦袋道:“那個……我感覺你挺喜歡落葉的,我後來去學校後門挑了幾片完整好看的,做成標本貼在畫冊上了。希望……你能喜歡。”
我很吃驚,準確來說,是非常吃驚。
我打開畫冊,瞳孔一縮,然後抿緊了唇。
邢鬱說撿了落葉,但是他沒說他還畫了一整棵枝繁葉茂的樹。他把那些小小的落葉按照位置貼在了樹上。
我看著那些小小的葉子,心想原來墜落的碎星還能回到屬於自己的銀河。
它路過人間遊玩,但不是終生的旅客。
我有點想回答那個關於喜不喜歡落葉的問題了,就像回答喜歡不喜歡我自己一樣。
也許有一天,我也會找到可以讓我棲息的良木。
邢鬱小心翼翼觀察著我的神色,最終還是猶豫地開了口:“我昨晚寫了一整晚數學奧賽題,我在想你到底會不會喜歡這份禮物,說實話,想這個比想數學題難多了……”
我沒抬頭,也沒說話。
邢鬱小聲道:“你不喜歡其實可以……”
“謝謝。”
這次我沒往藏物櫃裡拿方糖,我很自然地笑了笑。
邢鬱就這麼呆了好幾秒,在我懷疑他是不是卡機了的時候,他突然一本正經地叫了我的名字:“江念遠。”
我愣了。
“交個朋友吧?像聞川一樣的那種。”
“交個朋友吧?像聞川一樣的那種。”
十多年沒有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再給我十年我也不敢妄想有人會對我說這樣的話。
就像做夢一樣,我合攏畫冊,點了點頭。
“江念遠,你彈琴真好聽。”
這是那天邢鬱笑著離開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我突然覺得會場裡的掌聲也沒有那麼討人厭了,如果是邢鬱為我鼓掌的話。
邢鬱偶爾會來班級找我和聞川吃飯,偶爾會拉著我們去球場打球,雖然我通常都是坐在一旁看他們打。邢鬱肌肉線條很乾淨,給人一種舒服的感覺。從前我的眼睛隻看聞川,現在多了一個人要注目。
邢鬱抬頭時會與我四目相對,他的嘴角就會揚起好看的弧度,他甚至會戲謔地朝我眨眨眼。
我現在一個人要拎著兩瓶水,一瓶給聞川一瓶給邢鬱,連換用的衣服都需要拎兩件。邢鬱就像流水一樣滲透過我的防堤,無孔不入地侵入了我的生活。
我媽見我周末出門的次數多了,終於有一天把我攔在了房門口。
“小遠,你最近交到新朋友了?”
我看向我媽亮晶晶的眼睛,那裡麵充滿了好奇和期待,於是我點了點頭。
我想如果邢鬱的出現是神明恩賜的貴禮,那我會一輩子做神明忠實的信徒。
因為我媽抱著我又哭又笑,我抬手,不知道是否該撫慰她,又或者我也該又哭又笑。
當我以為我會和邢鬱一直這樣下去,我卻發現事情偏離了應有的軌跡。
在黑暗逼仄的巷子裡,我被幾個小混混圍困在牆角,我坐在地上,感受著腦門流出的汩汩鮮血。我既沒有反抗也沒有喊叫,我無聲無息地承受著磚塊砸在頭上的每一下撞擊,還有從大腿傳來的疼痛感,我低頭能看見褲子上滿是淤泥的鞋印,但我不太想抬頭,我不想看清那幾個人的臉,隻要記不起來,就不會留下痕跡。
他們嘴裡說著我這輩子都沒聽過的粗話,他們拿我的外貌羞辱我,罵人的臟話裡扯爹帶媽混雜我的祖宗十八代。
我閉著眼睛任由他們打,乾脆連抬手護住腦袋的衝動都沒有。
我沒想通自己為什麼被打,或者得罪了什麼人,但是我應該有被打的理由,我不會明白我做錯了什麼或者傷害到了誰,但如果有人告訴我我這麼做不對,那我就是不對的。
十幾分鐘過去,他們像看神經病一樣看著趴在地上吐血的我,卷起煙塵快速逃離現場。我思考著自己有沒有體力走回家,如果沒有,爬回家也可以。
但是我得先清理血跡和傷口,不然我媽會發瘋。
我舔了舔嘴角邊的血,夾雜著沙粒的粗糲感從舌尖傳到我的神經,血腥氣瞬間在我的口腔滿延開來,我扯扯嘴角笑了,原來自己身上流淌的血這麼難喝。我想要不乾脆把血都舔乾,這樣它們又能重新回到我的身體裡。
當我被人發現的時候,我才爬了幾十米,我趁著最後一點幽微的神智思考了下,我離家還有一千多米。那我應該是爬不回去了。
我閉著眼睛呼吸,感覺到那人從我的口袋裡掏出了手機,慌張地撥通了一個電話,尖銳的女聲在空氣中打著顫兒報著地址,描述著我的外貌,然後她把電話塞進我根本沒了力氣的手裡,小跑著從我身邊離開了。
我能理解她怕惹麻煩的心情,希望下次她也能理解我臨死前需要一個溫暖的擁抱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