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尺玉入定後,除了眼前的聞人付,魘內所有人的臉都是一片模糊,他一念便能肆意改變,人人都是方陵,人人不是方陵。
三百年諄諄教誨,三百年苦口婆心,他與方陵雖無師徒之名,卻享儘師徒之利。
四尺玉恩怨分明,相柳蛇毒天帝都無能為力,若能為方陵生擒相柳,解開寒毒,他願……
四尺玉將棋子扔回簍裡,攙起聞人付:“就算是想要當靈璧仙君也無不可,隻要你想當,我即刻將逢春閣讓給你。”
上仙非死讓不出仙位。
聞人付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四尺玉這話是什麼意思。
“徒兒不想做上仙!”
“那你想做什麼?”四尺玉問:“貴族?皇帝?想找你生身父母?想報當年乞討賣藝之仇?想玄鄴、天行向你道歉?想…”
“…我想師父平平安安。”
這話讓四尺玉微怔。
他不著痕跡拂去胸前時不時冒出來的血跡。
青衣不染一絲汙濁。
四尺玉低頭:“你說什麼?”
少年攥著他紋竹袖口,聲若蚊呐:
“我想靈璧仙君千千萬萬年都平安,想逢春閣鯨脂長明,香火不熄。我想…天天看見你。”
四尺玉眉頭緊鎖,琢磨這個千千萬萬年。
然後理出一絲頭緒。
他端起少年雪白的下巴,輕聲問:“你想,要我?”
“我…可以想嗎?”聞人付頭都不敢抬,仿佛四尺玉一聲歎,他就會磕下去認錯。
怎料那聲音輕飄飄的,毫不慍怒——
“你可以要。”
魘,虛幻之境。
黃粱美夢一場,你有何不敢。
……
“收了你的邪術!”
蒼崖真人見那紅綾透著詭異氣息,且連掌門師兄都掙脫不開,一口認定李燦修練了邪術。
“你的掌門師兄要跟徒弟結道侶,你管管他。”李燦抱著胳膊,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
玄鄴掌門已經與縛仙綾較了半天勁,縛仙綾是什麼東西,專門收拾三十六天罡的,拴個二兩比栓條狗還結實。
紅綾爬上脖子勒緊,塵老二再敢使勁兒,大有勒死他一了百了的意思。
“…師兄,這綾古怪,你彆再動了!”蒼崖麵色凝重。
方陵聽著那骨骼將斷的咯咯聲頭皮發麻,也冷臉以師長態度嗬斥:“彆動了!”
方陵知道縛仙綾是實物,並非魘中幻覺,它當真是勒在塵兒身上的。
魘是為聞人付所建,四尺玉安排這些於禮不合的事情,一定有深意。為什麼?為了讓淨衡派丟人,讓聞人付解氣?為了讓玄鄴蒙羞,無緣成仙?
還是陰差陽錯,聞人付舊怨難放,一心要玄鄴死?
方陵將手墊在小徒兒喉處,被仙綾勒的快斷了似的,想給他撐出一點呼吸的餘地。
“李燦!收了它!”方陵嚴聲厲色。
“…我收不回來了,他一直動!”李燦欲哭無淚:“你讓蛟蛟彆動了,這是銀穹的綾,脾氣爆著呢!”
蒼崖情急之下,召來彎刀劈向仙綾。仙綾爆出神力將他擊飛數米遠。
“蒼鉞!”
一頭剛成年的狼崽兒而已,被神力撞出內傷,一口血湧上喉間。
方陵半個手掌都不回血了,那仙綾還有越勒越緊的趨勢。玄塵閉上眼睛,脖子和臉已是紫紅色。
他動了動唇…
我隻想要你…他們為何阻我…
方陵的掌心挨著玄塵的喉結和動脈,那裡的跳動越來越微弱。
魘,幻境而已。
若玄鄴在魘中本該死於情劫…難道要拉他小徒兒陪葬麼?
“鵬遊蝶夢,魘境無忌。我來這兒就是為了護他的…”方陵不知說給自己還是解釋給李燦聽,他本跪坐,現在直起上身,傾到玄塵耳邊,“無人阻你,你不準再動,我便做你道侶。”
“越明!?”李燦臉都綠了:“…差了輩了!”
蒼鉞也震驚地看著他。
“…反正隻有幾個人知道,出去嘴閉嚴了就是。”
那也不能……
李燦突然可惜,這仙綾怎麼沒纏自己脖子上?借機跟流觴仙君當一回神仙眷侶,穩賺不虧啊。
得到一句承諾,八頭蠻牛拉不回來的玄鄴掌門果然不動了。縛仙綾自認為將獵物馴服,不再縮緊。
李燦趁機結印收回這玩意兒。
玄鄴渾身一軟,倒在方陵懷裡。
蒼崖皺眉上前查看他師兄:“…斷了些骨頭,不打緊。”然後冷冰冰地看向李燦:“孽障,拿下。”
“不準!”方陵厲聲嗬斥幾名弟子:“誰敢動他!”
“你…”蒼鉞陰著臉,“方陵,你要造反麼。”
“造反?我是何人。”昔日畏畏縮縮的小徒弟懷抱不省人事的掌門師兄,神情前所未有的淩厲,仿佛他才是這裡權利最大的,是從九重天降凡的謫仙。每個字清晰而沉穩:“我乃玄鄴掌門的道侶,我的話就是玄鄴的話,我看誰敢動他!”
李燦:這又窩囊到家又狗仗人勢的感覺是怎麼回事…
天虛站在門口,左看看右看看,也迷糊了。
蒼鉞被氣紅了眼睛,對方陵失望至極,指著他一連串的“你”,你出了個“放浪”,然後氣的甩袖離去。
李燦被天虛拖走。
房內隻剩方陵,一手抱著玄塵,一手捂住臉,亂成一團糟。
…
方陵覺得自己做了一場,沒完沒了的,羞恥尷尬的怪夢。
他要跟看起來年長他兩千九百歲師父、其實小了他兩千九百歲的徒弟,倒反天罡,天罡倒反,…成親。
地煞身體恢複力很強,斷了十多根骨頭,不到一個月就滿地溜達了。
方陵不肯懲處李燦,掌門好像不高興,但沒有表達出來,隨方陵的意。
在答應做道侶以後,方陵頗有幾分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不再裝作稚弱弟子,連飯也沒興致吃了。不是閉目養神,就是臨帖描墨,完全一副生性淡雅的仙君做派。
他甚至都不怕死了——沒有比給小徒弟當道侶,被大徒弟罵放浪更痛苦的事兒了——包括死。
掌門也不嫌他性情大變,日日上門陪伴,看不夠那張醜臉。整個淨衡派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他發什麼瘋。
唯有玄塵喜不自勝。
什麼白振易什麼李燦什麼靈璧仙君…
你是我的,你隻能是我的。
婚期定在三個月後,這是在不倉促的前提下最近的日程了。
玄鄴不知道什麼叫丟人,還很沾沾自喜要娶自己的花臉小徒弟。請帖都發到天上去了。方陵想,幸虧是魘,不然還不如死了省心。
這日喜服做出來,玄塵拿來給小徒弟看。
鮫絲、鮫珠、仙鶴綾…都不是便宜玩兒,放眼整個九重天,也沒幾個成親將禮服做的這麼奢侈的。
“且說好,我隻與你行結道之禮,旁的一概不做。”方陵睜開眼,將喜服推遠些。
“好,都好。”掌門展開喜服在他身上比了比,“彆的日後再說,為師都聽你的。”
方陵耳朵一下紅了,扭過頭:“以後彆自稱為師。”
“我,我都聽你的。”玄塵把下巴搭在了他肩上:“什麼都聽你,眼前月,心上人。”
方陵深深吸口氣,默念清心咒。
四尺玉…
再渡不了聞人,就重開個魘渡我的心魔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