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寶塔在主峰,掌門居所後院。前是祠堂,供奉曆代長老真人排位;後是靈寶塔,供奉曆代掌門,尤其是三位地煞的靈魄。
玄鄴是第四位,而淨衡派第一位地煞掌門是四尺玉的師父,道號虛無子。
聞人付正要邁過那道門檻,發現四尺玉站在階下,仰首看著“靈寶塔”三字,卻沒有進去。
聞人付跑回來:“…師父,您怎麼了?”
靈璧仙君會進靈寶塔麼?
他曾說過,此生不見虛無子。
淨衡一日還供虛無子的靈魄,他便一日不踏入淨衡。這一句,天界三百年,人間數萬年。
虛無子仙逝,下一位繼位,再仙逝,再繼位…不知多少帶,如今到了玄鄴又有流觴仙君牽線,四尺玉才肯來淨衡。
他會進這靈寶塔,見一見親手推他下懸崖,害他被斷竹刺死的恩師麼?
四尺玉降凡淨衡派時,靈寶塔已是一片廢墟。相柳附身的青年麵臉鮮血,怨念深重,隻身跪坐在廢墟間,笑著愛撫靈寶塔的金匾。
“何故不信我。”
“何故要害我。”
“何故要逼我……”
一念成仙,一念成魔。
四尺玉當年剛飛升時,神念不穩。若非方陵悉心照顧、教導,焉知下一秒不是從南天門跌下,墮魔成鬼。
他見聞人付,如見當年自己。
-他是娼妓的兒子,到處偷東西…
-他母親是樊城有名的□□,他連父親都沒有…
-聽說他勾引大師兄,被師父罰了。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魘境之中,破敗的塔樓恢複昔日玉瓊高台模樣。塔前鮮血淋漓的青年也是一副年少澄澈,希望滿滿樣子。
“師父…”聞人付心思敏感,察覺到了四尺玉的踟躕。
他拽了拽四尺玉的袖子,用隻有彼此能聽見的聲音說:“…您若不喜歡,這禮我們就不做了。我們在外麵等掌門和方陵。”
四尺玉垂眸。
聞人付說道:“徒兒也不喜歡這個地方,不想見誰的靈魄。我們不進去了,好不好。”
小孩兒的手熱熱的,隻敢捏他指尖,小心翼翼地猜測他的心思。
四尺玉想,這便方陵愛養孩子的理由罷……
“為何不進?要進。”四尺玉反握小徒的手,坦然邁上台階。
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1】。
所恨無窮極,所愛無所依。為放下心中恨意,不墮為魔,他連愛人的能力和放下了。
父子無情,兄弟無情,師徒無情,愛侶無情,無情所以無恨。
這便是無情道。
方陵扯住玄塵,他亦好奇四尺玉會不會踏入靈寶塔,即便是魘境。
玄塵自然聽說過四尺玉的陳芝麻事,他其實也說過,若是不想祭拜,便把這個環節跳過去。
可四尺玉親口說了,可以。
果然。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靈璧仙君牽著小徒兒的手邁進靈寶塔。
虛無子的神魄擺在浮空的玄壇裡,小小的一老態龍鐘的地煞形象坐在壇口。
虛無子是老死的。地煞終究不同於上仙,會老死。在死前,他把靈魄抽出,存放於塔內。仍能感知到外物,偶然能做出回應。塔內孤單冷清,但靈魄也有庇佑門派之能。生前死後,一生都貢獻給了淨衡。
看到四尺玉的瞬間,虛無子的靈魄微微波動。那雙蒼老的眼睛睜開。
“…函兒。”
方陵這才知道四尺玉的名字。
原來有個函字麼。
魘境由四尺玉一人所控,他若不願,虛無子就是一團不會動的煙霧。
可還是動了,隔萬世喚了他聲函兒。
四尺玉眉目低垂,麵無表情地向他作揖。
自從被推下懸崖至今,他未曾當年問過虛無子,你信不信我,你後悔沒後悔過。虛無子在他飛升後不久,修成地煞,做了掌門。可從那以後他再沒收過徒兒,四尺玉成了他關門弟子。
他死前也曾派人上天請求再見靈璧仙君一眼。
靈璧仙君稱病,閉門謝客。
尷尬到銀穹都有些看不下去了。最後還是流觴仙君出麵圓場,以四尺玉的名義送了淨衡禮物,讓麵子上說得過去。
到如今…
靈寶塔被聞人付掀翻了,虛無子魂飛魄散,最終沒有等到徒弟的原諒。
然而魘中,四尺玉讓虛無子好端端坐在壇上。
“今日是弟子與聞人付結道之日,特來告祭師父。凡間萬年太久,仙域百年太短,佳緣難覓,喜事多磨。弟子這一拜,從今以後,與師父的傳道之恩、害命之仇,兩清。”
四尺玉拜了足足幾秒才起身,神情淡淡的。
“本君原諒你了。”
人死之後,塵歸塵土歸土。
許是四尺玉看見破敗的淨衡派,才生了這一二分憐憫之情罷。魘中一切由他心意,本可以沒有這一拜。
既然有了,便是心結終散。
一個魘,渡了兩個人,劃算,太劃算。方陵看向靈璧仙君,揚起嘴角。四尺玉轉身間看見小花臉麵帶溫柔而欣慰的笑容,有種奇怪的熟悉感。
方陵笑容一僵,扭身習慣性往玄塵胸前藏。
玄塵也摟他。
“帶你拜我師父。”玄塵說。
方陵:……
玄塵指著一塊普通的掌門牌位,說:“那是我師父,珠璣掌門。”
方陵抿著嘴角,表情不鹹不淡的,嗯了聲。很是矜持。
區區一個元嬰期的小掌門兒,也配被塵兒叫一聲師父?
四尺玉看著方陵有點出神。
他越品越不對勁。
這小蛇妖怎麼言行舉止都有點像………
轟隆隆!!!
還沒等他想明白,這聲巨響從塔外響起,吸引了幾人的注意力。
聞人付墊腳望去,心說此雷古怪。先響聲音後見光暈,且不是銀色藍色,而是金色的。
這聲響宏壯伴隨清冽的尖嘯,仿佛獸吟。
不……這不是雷。
察覺到異樣的方陵一把甩開玄塵的手,跑到塔門口,正好看見金色的天雷從天而降。有人要強行破結界!
“收結界!”他轉頭對四尺玉喝道。
四尺玉迅速掃了聞人付一眼,見小孩一臉迷茫和惶恐。
不,還差一點。
他手上快速結印,靛青色光芒如繁星歸位,射向其他人看不見的穹頂。
“四尺玉!你胡鬨!”
金雷劈在穹頂,整座玉山輪廓顯現,周圍一切繁華泡影都有瞬間顫動。
四尺玉咬牙悶吭,身體一晃。
龍骨之力遠不是一上仙能承受,也因結界出現裂痕,方陵感覺到了一絲仙力在體內流淌的酥麻感。
玄塵腦子裡嗡的一聲,隱隱約約浮現出奇怪的又很熟悉的畫麵。
雪衣謫仙剖開黑暗,向他伸手。他被這位仙捧在手心裡,輕喚:塵兒。
“師父…”聞人付呆呆地看著第二道降下來的金光。
“…”四尺玉一手把孩子推到身後,麵無表情地看向方陵。
那眼裡的懇求,隻有方陵才能發現。
幫、幫、我。
花臉的少年身型在慢慢長高,他做了一個抽發帶的動作,魘中紅衣依舊,魘外霜還已經在手。
利落的劃出一道銀色光暈,向四麵八方擴張,如白浪入懷,撲進結界的保護罩裡,將剛出現的裂縫填補起來。
四尺玉咬牙拎著聞人付往陰陽台走。
聞人付有點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