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的日子變得很平淡，每天重複著同樣的事情，我與周赴幾乎時時都在一處。同桌進食，喂他喝藥，對坐寫字，相擁而眠，醒來又是新的一日。

從前我尚在皇宮時，那幾年的相處時光加起來，怕是都沒有這些時日多。

我沒再去見漠兒，我怕自己舍不得。

無論如何過不了多久，我都是要離開這裡的，我抱著這樣的想法，小心翼翼地珍惜著當下時光，不知不覺，竟過了小半個月。

佛經我隻抄到八十七遍，可這不足以成為我留下的理由，我大可以回行宮抄完後派人送去奉先殿換取平安符，而後經他人之手送給漠兒。

我見皇上合攏一封奏折，隨手端起茶盞飲了口茶，便借機道，“皇上近日神采奕奕，想來病已大好，臣妾也是時候回行宮去了。”

周赴神情沒什麼變化，隻淡淡道，“每年八月十五團圓節漠兒都會問朕，為何他的皇額娘從來不與他一道過節，是不是他做錯了什麼，不招皇額娘喜歡。”

我心一痛，無言以對。

半掩的窗外隨輕風飄來一陣木槿花香，似乎還摻雜了些桂花香，再過大半個月便是中秋團圓節了，那時的月桂林桂香濃鬱，是任何其他地方都不能比的。

曾經在月桂林生出的誤會，又在月桂林解開，可惜我與周赴，從始至終都沒能真心實意地在一起過。

周赴沉默地看了看我，又道，“今年陪漠兒一道過節吧，這是他這兩年的唯一心願。”

便是如此，我也沒必要在此逗留大半個月，我若是想陪漠兒過節，大可以等到八月十五再來。

周赴像是看穿我心中所想，低低歎道，“如你所言，朕已病愈，明日起便要恢複早朝，朕無法再將你捆在身邊，你也不必來回奔波，就在永樂宮待一段時日吧。你總該見一見漠兒，總不能一世躲著他。”

這是我心裡最深徹的痛，我本不願麵對，可周赴說得不錯，我總不能這一輩子都對漠兒避而不見。

不論他肯不肯認我這個額娘，我都該去見見他。我原怕打擾他，覺著還是不露麵的好，可自那一日躲在窗外偷瞄了他一眼，我便再不能安心。

我以為過了這麼些日子，我便可以按耐住心底裡對漠兒的牽掛，豈知時日漸長，我反倒更為放心不下。

也許是母子天性使然吧，經周赴提及，我心中的思念與愧疚如烈焰般熊熊燃燒，幾乎要將我的五臟六腑俱灼傷，使我再不能假裝灑脫，更無法克製。

於是我深深呼吸，閉了閉眼，又攥緊了拳頭，姑且應下，“臣妾謹遵聖意，隻是…”

永樂宮荒廢四年，不知還住不住得人。

周赴再一次看穿我內心所想，“永樂宮一直為你留著，不曾有過變動，今時今日與四年前沒什麼兩樣，樂兒隻管安心住下便是。”

我微感驚訝，小聲道，“皇上費心了，臣妾唯恐有負皇恩。”

周赴道，“隻要樂兒肯多留哪怕一日，乃至於一時半刻，朕的心意就不算白費。”

我訝然抬頭，隻見他神情篤定，玉雕般的眉眼直直地望著我，令我不覺心悸。

是夜，周赴親送我回永樂宮。

經年未歸，我懷揣著近鄉情怯的心情定足於大門外，抬頭望著那刻著“永樂宮”三個字的匾額，竟不由得心顫了顫。

這座宮殿是周赴特地改造，原本離恪勤殿這樣近的地方哪容得後妃居住，皇上精挑細選之下，竟將書閣與靜心苑之間打通，重修為殿宇，親命為“永樂宮”。

初時我並不計較住在何處，聽聞永樂宮之名時，甚而還覺得略為草率了些。若是從古籍中引經據典挑出個名兒來，例如瀠杳、珂玥之類，倒更合我心意。

誰人年輕時沒有點兒虛榮心呢，本宮間或也會有附庸風雅的時候。

之後我到彆宮去，也常暗自在心裡把嬪妃們所居之處同永樂宮比上一比，雖則我到底不是個浮華不實之人，但僅僅出於好奇，我也會多留心看看。隻是我看來看去，仍覺得永樂宮最好。

這並非是我私心偏見，而是永樂宮的確彆具一格，與眾不同。

相形之下，永樂宮未必最是金碧輝煌、氣勢恢宏，但勝在寬闊敞亮、如詩如畫。中庭名樹花卉錯落有致，殿內陳設布置彆出心裁，加之朝向好，春日和暖，秋高氣爽，烈陽有古樹遮蔽，寒風有高牆抵禦，竟似有冬暖夏涼之效。

我在裡邊住了四年，幾乎從未有過住不慣的時候，或許往常我總以為是自己適應性好，在哪兒都能住得快活，睡得安穩，從而忽略了周赴在各方各麵對我的用心。

我一貫自詡隨性淡泊，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可在這深宮中，若沒有周赴一力護持，我怎能過得那般愜意自得。

皇宮豈是田園可比。

我在心中默歎良久，周赴便牽著我的手一動不動，耐心等候，還是歆兒出言提醒，我才恍然回神，定定地望向周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