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炎玉哦了聲,這才注意到,滿桌花花綠綠,湯湯水水,杯盤交疊,大魚大肉,是這麼個小客棧不該擁有的豐盛。
“...”她道:“深藏不漏啊老板。”
老板微胖的臉上笑容暈開:“在下有位好老婆。”
江炎玉輕笑一聲,提起筷子吃菜,味道確實不錯,便誇了句:“好吃。”
老板立刻喜笑顏開,掀開身後簾子叫道:“老婆!又有客人說你的飯好吃。”
江炎玉不懂這有什麼好傳達的,又不是誇的天花亂墜,便隻是繼續吃菜。
深夜寂寂,江炎玉空了兩盤菜後,才將將把那煩悶壓下。
然而,老板很不合時宜的開口:“那個是你師姐?怎麼傷成那樣?”
江炎玉夾了筷土豆絲:“還能為什麼,她太弱了。”
閒來無聊,老板掏出一柄黃銅煙杆擦拭:“但是你好像沒什麼事,你們是一起的嗎?”
江炎玉道:“我們一起的很不明顯嗎?”
沒回答這個問題,老板吹吹煙杆柄部:“等會你吃完,要不要我們這邊一直熱著兩個菜,等你師姐醒了就吃。”
江炎玉嗤笑道:“你不知道吧,她可是頂頂有名的仙人,人家不用吃飯的,每天喝露水就行了。”
非得編排她兩句才舒服。
心煩意亂之下,江炎玉開始覺得自己的情緒莫名其妙。
就算前世手染鮮血無數,她也一直覺得,自己脾氣算是挺好的。
至少作為一個魔物,還是邪修,從來不濫殺無辜...
吧?
那時多麼風光,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仙人兩界噤若寒蟬,未敢有多言者。
怎麼現在就那麼憋屈?
稍稍觸碰回憶,前世種種場景便紛至遝來,像堵不住的大壩缺口。
她記得自己臨死前的一切。
世家,仙門,其他零零碎碎的散修,甚至凡人,幾方聯合,由神極宗牽頭,逼到紅鏡山前,要剿滅自己這顆修仙界最大毒瘤。
江炎玉不想和這幫家夥多言,便叫那時的神極宗掌門,和自己鬥了許多年的宿敵,燕歸星過來。
曾經同在神極宗,雖不是一個師尊,但也算同修,且一起並肩作戰過。
如今刀劍相向,水火不融,也讓人感慨。
燕歸星是君子心性,不顧他人勸阻,同意和江炎玉單獨見麵。
空曠樓閣內,兩人一人一桌,相對而坐。
白玉欄杆外,是比視野還遠的深紅群山,威嚴浩渺。
江炎玉一杯杯喝著紅鏡山特產酒,亂紅。
衣袍鬆鬆垮垮掛在她身上,長發如銀瀑,垂落地麵,在深紅地板上鋪散開,仿佛波光粼粼的湖麵。
她動作懶散,卻壓迫感十足,是常年居於上位,掌殺性命養出來的氣度。
江炎玉放下酒杯,看著對麵女人。
昔日裡便古板至極,不懂變通的人,現如今依然正襟危坐,麵若含冰,清冷如霜。
江炎玉道:“亂紅可是我們這裡最好的酒,享譽天下,你不嘗嘗嗎?”
她向來以欺人為樂,這話卻是真的。
紅鏡山的名聲再臭,亂紅也依然不受影響,無論是修者還是凡人,都愛的癡迷。
甚至有人編口令:
亂紅一杯,俗世忘卻。若有一壇,我自升仙!
但燕歸星顯然沒有嘗嘗的意願。
她握著一柄匕首,在桌麵刻下長短相同,粗細均勻的一道道豎線。
像是在計量著什麼。
江炎玉早知道她無趣,還是笑著開口:“你旁邊那盤肉是人肉。”
燕歸星本已停下鐫刻,聞言,又在後麵填上一筆,用力頗重。
江炎玉大概明白她在做什麼了:“你不會是在細數我的罪過吧?”
燕歸星終於開口,和容貌一般的冷音:“罄竹難書。”
江炎玉歎氣,無言。
直到整張桌子都沒有餘地,燕歸星才放下匕首,將酒杯端起,一飲而儘。
放下酒杯,她看著滿桌刻痕,道:“多謝你的美酒。”
江炎玉道:“不用謝,一會少刺我幾劍?”
燕歸星慢慢站起來,握住澄明,一寸寸拔出鞘,冷光從她眼眸劃過,向來沉靜無波的底色,泛起波動漣漪。
她繞過桌子,緩緩走來,直到江炎玉麵前,將劍尖指向她。
沉默片刻後,開口:“江炎玉,你犯下罪行3246件,罪無可恕,請束手伏誅。”
江炎玉抬頭看她,目光又墜下來,落在那劍上。
澄明,和朗星是一對神武。
轉頭看向群山,江炎玉緩緩道:“燕歸星,我師姐死了。”
燕歸星道:“是你殺的。”
江炎玉點頭:“是,是我殺的...師姐死了,師傅死了,家人死了,所有人死了,你說...”
她似乎有些茫然,陽光大麵積鋪在山體,潑出濃烈金色,灑在她身上,仿若一尊玉像。
“你說,他們的魂魄,是不是現在都湊在一起,在嘲笑我,還一個人在這個世上苦苦堅持呢?”
燕歸星道:“孤魂易散,死去之人,便是徹底死去了。”
江炎玉聞言,哈哈大笑起來,直笑到眼角泛淚:“你這人,真是一點沒變。”
笑容慢慢止息,沉默片刻後,江炎玉道:“算了,不要打打殺殺了。”
她抬眸,看向燕歸星,笑道:“大家一起賞賞雪吧。”
話語落下,她身形消失,隻有如焰似火的衣袍墜地。
而與此同時,紅鏡山下起大雪。
焦急等待著燕歸星回來的眾人,瞧見雪花,都愣住了。
他們不明白,為什麼夏季也會下雪。
也更不明白,為什麼那場大雪,會下一千年之久。
聲勢浩大的圍剿,就這樣安靜落幕。
江炎玉放下筷子,吃飽了。
安靜坐了會,她站起身,去結賬。
數錢幣時,不可避免又瞥到那個金色小包裹,醜醜一個,靜靜躺在那裡,福字刺眼。
結完賬,江炎玉拿回朗星,轉身走上樓梯,不緊不慢,思索著什麼似的。
行到房間,推門的吱呀聲後,她卻沒立刻走進去。
老板正收拾著桌上狼藉,聽見樓上傳來少女聲音。
“熱兩道清淡菜吧,她受傷了,吃不得重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