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步聲響動,謝青等到的並非沈家郎君,而是一道神出鬼沒的黑影。
那人自窗欞掩入了門,伏跪於謝青膝前,恭敬地道:“尊長,已經抓到李將軍之子李佩玉……屬下是否要動手?”
謝青不答話,他放下建盞,緘默許久。
片刻,他沉吟:“唔……若是近日死了人,屍首亂拋教人發現,反倒不美。”
“您是想暫時留他一命?”
謝青看了一眼享用紅塵香火的神佛,輕輕歎氣:“唉,畢竟是父母親生養多年的孩子,身體發膚總得奉還爹娘……這樣,斬一隻手送往將軍家府吧。留口氣兒,其餘能剜下的皮肉,儘數丟入山中喂狗。”
部將明白了,這是要極刑淩遲折磨,要人生不如死。
“是。”下屬小心翼翼看了尊長一眼,謝青臉上不露聲色,唯有唇邊淺淡笑意,內裡意圖諱莫如深。明明是溫雅的郎君,卻無端端讓他感到不寒而栗。
不過一個眨眼間,黑衣人不見蹤跡。
而謝青,仍在喝茶。
謝家這麼多條人命,隻一個李家嫡子來償,他真是太溫厚了。
屋外終是響起了敲門聲,謝青嘴角上揚,複牽起溫和的笑,慢條斯理迎門。
是他的小香來了。
房門打開,沈香與謝青對望。
今日,謝青褪去了朝服,隻著居家的常服——是一身淡翠綠底歲寒三友紋春袍,這樣裝扮居府的確閒適許多。謝青沒有冠發,烏黑細軟的黑發如雲般傾瀉,由一根窄細的竹節紋發帶鬆鬆垮垮束著,說不儘的風流蘊藉。
很好看,沈香想,謝青應當是她見過最俊俏的郎君。
沈香不知為何,一見到謝青,滿身的戒備就鬆散了下來。
她猜,謝青一定不知道,她在他麵前其實是不拘謹的,雖言辭恭敬,但她不怕他,甚至很願意同他待在一處。
沈香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袖子裡忽然落下了那一張香箋。
“啊!”沈香驚呼一聲,正要去撿。
行至一半,她又蜷指縮回了手。
早晚要給謝青的不是嗎?既然他看到了,那便是天意。
上天在撮合他的姻緣嗎?有點失落。
謝青隨意掃了一眼詩詞:“不是小香的字跡。”
沈香驚駭:“您、您記得我的字跡?”
他笑說:“成日裡翻閱你遞來的案情記注,如何不知你字樣?”
倒也是。沈香傻笑了下。
“我也不想瞞著您,這其實是任郎中委托我送來的信箋,是他熟識的小娘子,想讓我幫著牽線……”她鼓足勇氣,直麵問,“您覺得怎樣?”
“詩嗎?”
“嗯。”沈香掌心生熱,滿是汗,她頭一次這樣惶惶然。
“不如小香所作。”
“啊?”沈香被他這句話砸得有些暈乎,她讓他點評詩詞,並不是要真同她這個入仕的官人比較文采呀!
沈香正想著該如何解釋這些,卻聽謝青的嗓音稍冷,隱隱苛責地道:“若官署裡都如任郎中這般,私下收受‘賄信’,呈於我麵前。那刑部衙門的清廉風氣,終有一日會葬在禦史諫臣口中。”
他輕描淡寫地敲打,沈香卻知他動了肝火。
頭一次,在她麵前,這樣直白地訴說不滿……
沈香明白了,刑部乃是掌獄的官署。今日送一送情詩便罷,若是改日送上的信箋沒那樣簡單,暗藏隱字的機栝呢?偏偏謝青收下了,被人栽贓貪墨都無處可說,那才是無妄之災。
沈香嚇出一頭汗來,慌忙告罪:“是、是下官失察,請您寬恕。”
“不必畏懼,我沒有怪小香的意思。至於這信箋,燒了吧。”謝青見她誠惶誠恐,柔聲安撫。
他果真把香箋遞於香爐之上,任燃起的猩紅煙塵,將紙舔舐殆儘,沒有絲毫猶豫。
夜裡,沈香回了家府。
她臉皮薄,昨日唐突了謝青,今日怎樣都不敢多待。留她不得,謝青沒有挽留,隻得縱她離去。
沈香解下衣袍與束胸的長綢,又披了件花鳥紋雅梨黃香雲紗長褙子上身。她靠在冰涼的玉枕上想事,目光落於直欞窗前。
寢屋沒用油紙糊窗,而是借薄如蟬翼的蠣蚌片擋風。這般,月光侵入半透明的殼片進屋,更顯明窗淨幾。
一閉上眼,沈香記起謝青那兩根挾著香箋的長指。熾豔的焰光灼進他的眼,郎君的嘴角端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笑,工整、體麵、端莊,如玉白無瑕,亦如神佛。
他仿佛是藏在喜臉麵具底下的人,教沈香看不真切。
沈香都要忘了,謝青是何時變成這樣尊貴自矜的官人?仿佛是他父母親辭世以後。
那時,年幼的沈香許久不見謝青,許多趣事都無人可分享。
時隔一年,她再見到他。
雖還是柔心弱骨的貴公子姿容,沈香卻覺得有哪裡不對……謝青仿佛再無肉眼凡胎的常人情愫了。
沈香看似心思昭昭且坦蕩,卻裹挾了幾分私心。
她,總想多關照謝青些許,即便他不需要她的憐憫。